此刻除了防守,别无他法。

一宿之间接连两次攻城,应乐军众士卒的精力已至强弩之末,几乎是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欲(艸)望在杀敌,如同一具具没有思想的杀人机械。从城下望去,士卒们的动作慌乱,不少人无精打采,这已然是厌战的征兆。

好在没有人丢盔弃甲称降,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在厌战的军伍中,一个人投降,那情形便如烧得滚热的火油,一旦有火星点燃,便会立刻烧起来。姜兰亭、赵丹青以及麾下十来位部将,若是应乐军当真哗变,那他们几人便如沧海一粟,立马会被狂潮淹没。

但只要掐熄这颗火苗,再滚的火油,也会凉下来的。

一群枢密营的人簇拥着赵丹青与姜兰亭上城,所到之处,欢呼不止。的确,自赵丹青与姜兰亭坐镇西凉后,已经许多次逼退西夏,这对从未胜过西夏的西凉驻军来说,赵丹青与姜兰亭几乎成了他们的支柱和信仰,他们对这两个女子有种超乎常理的崇拜,认为只要她们在,西夏军就不可能攻破西凉一般。

郡主与郡守大人双双立于城头,俱着枣红应乐军拂卢,有些晃眼。

赵丹青凝眸,对苏昌道:“苏将军,趁西夏暂退之际,速速从枢密营差人去往凉州求援,记住,必须是你非常信任而且心思细密的人。”

苏昌拱手:“属下明白。”他领命下城安排,不一会儿,赵丹青命人放下城门,两骑飞快冲出城门,眨眼间便隐于晨色中。

不少人眺望着那两骑,似是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两人身上了,脸上也逐渐绽开微笑。自西凉被攻打以来,还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这样笑过。

待回得营帐中,天已大亮,分明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姜兰亭却毫无困意,倒是赵丹青,自来了西凉后,总是睡不够般,回到帐中,头便阵阵发晕,背上溢出冷汗,她想来怕是这些日子没歇息好的缘故,便随意洗漱后睡了下去。

她睡得太沉,再次醒来,已近黄昏。她睁开眼,身上说不出的清爽和淡淡馨香,慢慢坐起身子,却见身上换了件素洁长衫,大概是谁替自己擦了身子后换上的吧。

可平日里,她连洗浴都是自己着手,从不让别人伺候,只在穿好内里衣物才准人替她更衣,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的身子。除了姜兰亭,似乎也没人敢私自为自己净身更衣,可想了想,姜兰亭似乎不会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来脱去自己的衣裳。

她正坐在榻上想着,帐帘外突然有冷风灌进来,一个侍女掺了姜兰亭慢慢走入,身后还有侍女端了烛台。

赵丹青见姜兰亭被人掺着仍是一步一顿,不禁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端烛的侍女欠身道:“回郡主的话,适才采薇提不动水桶,将军好心帮忙,却在外面滑了一下,摔着了。”

姜兰亭会滑倒倒是出乎赵丹青意料,她这种已能御剑而行的通玄境高手被水滑倒怎么想都匪夷所思。

莫不是身体不适?她忙起身,让侍女下去后弯腰看着姜兰亭,道:“伤到哪里没有?”

姜兰亭眯眼笑着道:“倒是没有,只是摔下去时不知是不是压到什么穴位,整个人都麻了。”

赵丹青想了想她摔倒的样子,那里......有穴位么?

姜兰亭见赵丹青似是以为她是往后摔的,忙解释道:“那个,我是往前摔的,摔下去时伸手抓了旁边的篝火架,一下子没了气力。”

赵丹青也没答话,上下拿着她端详了半天,这才轻轻牵起她的掌心,仔细一瞧,姜兰亭掌心手指上有许多微小木刺已经刺(艸)入掌心皮肉,正泣出点点红丝。

“怎的这般不小心,我帮你把刺挑出来。”

都说十指连心,姜兰亭现下心都揪到一块儿去了,别瞧那一根根小小的木刺,扎在手心上真心疼得很。

“郡......丹青,可得看仔细了啊。”姜兰亭紧张地盯着赵丹青用一根烧过的小针一点点、无比专注地将那些木刺从皮肉中分离出来,同时又不让姜兰亭觉得太疼,面对西夏军都没有如此专注的神情。

“你别动。”

一直偏头盯着别处的姜兰亭耳中响起赵丹青有些清淡的嗓音,那只被她握着的手微微发颤。

“我没动......”

“你害怕针?”赵丹青直起身子,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姜兰亭有些别扭地点点头。

赵丹青不禁莞尔,那么大个姑娘家了,杀过金贼受过重伤,居然还怕那小小一根针。但晓得她自尊心很重,所以赵丹青一直忍着没笑得太明显。

姜兰亭记不得以前是谁对自己说过,这手被木刺扎了,得快些挑出来,不然啊,这些小刺便会顺着经脉一直流、合着血液一起流进脑袋里......

想到这里,姜兰亭身子又僵硬了些,她望着那在烛光下泛出阵阵白光的尖锐针尖,冷汗冒了出来。

花费将近一个半时辰,这些肉眼几乎很难看出来的小刺硬是被赵丹青挑得干干净净,连姜兰亭都不得不佩服她那极尽的细致与耐心,这段时光赵丹青从未抬起过头,也不与姜兰亭说话,太过认真,似是怕遗漏哪一处般,让人不心动都难。

赵丹青拿过早已备在一旁的药膏与白纱,替姜兰亭上了药后包扎后,叮嘱道:“近日少用这只手吧,手上的伤最是难痊愈。”

她徐徐抬起头,活动了下肩膀,复又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细长睫毛上点了泪珠,这么久近距离地盯着一个地方细看,她眼睛也痛了。赵丹青的头发披散,好似匹上好的墨色锦缎,烛火照耀着她的侧颜,肤色有种不真实的透明。

她果然生得很美啊......姜兰亭心中软极,当即牵了赵丹青的手坐在塌边,将她身子背过去,手上青涩又小心控制着力道揉(艸)捏着她的肩。

赵丹青很安静,过了许久,久到姜兰亭都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声音幽幽传来:“在我睡着时替我更衣的人,是你么?”

肩上揉捻的手顿了顿,随即听姜兰亭道:“......衣服是我换的,但为你擦洗身子的,是采薇。你一回来便睡了过去,我想那些沙子黏在身上肯定不好受,又怕自己笨手笨脚扰了你,采薇虽说你一向不让人伺候净身,但侍女中就数她心思最细腻,我便差她替你擦了身子,换下内(艸)衣,然后我进来帮你穿上了长......”

她话还未说完,赵丹青已经陡然起身,神情异样,身上散出明显能感受到的寒气,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可姜兰亭又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姜兰亭直觉是自己方才那句话哪里没说对,可思来想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当,最后只能正襟危坐地瞥着宛如敦煌飞仙雕像般的赵丹青。

她拢了拢衣襟,抿着唇,转身如同一阵风般走出了营帐,留下姜兰亭独自瞪着她塌边的那支朱鸟檀簪怔怔出神。

到底哪里惹她不快了?姜兰亭想追出去问但又下意识觉得还是不问的好,她细思了一下,莫不是气自己自作主张让采薇替她擦了身子,打破了她一直保持不让任何人近身的习惯?可她素来爱干净,再累也会将自己收拾清爽了再就寝,即使是那一夜喝醉了,她仍没忘问姜兰亭自己是否洗漱,半宿的沙尘黏在身上,她肯定不好受,便在不扰她瞌睡的情况下替她梳洗。

姜兰亭一直觉得她是这乱世当中最洁净的一抹精致,干净得让她不忍心去破坏,她的身子,也不是轻易便能让其他人窥探的,所以她不敢亲自替她擦洗,总觉得比起自己,侍女来伺候主子梳洗要更为恰当。

察言观色、患得患失、不敢逾矩却又无时无刻不想靠近,才是真的动情。

踌躇了半天,姜兰亭还是起身拿了她换洗的拂卢追出去,那外面黑漆漆的,万一她也似自己这般走神摔了怎么办。她才撩开帐帘,便见赵丹青立在帐口,并未走远,苍茫的夜色让她的背影看起来无比单薄。

姜兰亭从后面替她披上拂卢,柔声道:“郡主,回去吧,这大漠比不得乐州那些地界,晚上冷得很。”

赵丹青轻声道:“兰亭,你困么?”

姜兰亭没有告诉她自己摔那一跤其实是因为太乏了,腿一软便栽了下去,不过之后赵丹青为她挑手上的刺时,那根小针的银光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瞌睡都全被吓醒了,现下精神得很。她摇摇头:“不困。”

“那便陪我走走吧。”

“好。”姜兰亭取了火把,走朝前面,正待往前走,手腕却被赵丹青拉住,听她对一旁的人道:“去牵匹马来吧。”

那人应声下去,她声音仍是淡淡的:“天黑路滑,骑马吧。”

马匹悠悠走在西凉城的街道上,远离营盘。

“冷么?”姜兰亭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艸)住坐在她前面的赵丹青的手,有些凉,虽然没自己那么凉就是了。

赵丹青没有答话,反握(艸)住姜兰亭,将她的手放入拂卢中暖着,另一手盖住那只握绳的手,触感温润。

她身上有好闻的馨香,很独特,亦如姜兰亭身上那股好似生来便带着的淡淡檀香。那抹体香索绕在鼻尖,让人心安。

不握刀了,只握着她的手,夜静谧,良人伴,这样的乱世,比什么都好。

可姜兰亭很清楚,从大理国灭亡的那一刻起,她此生,再不能平静安稳,注定颠沛。赵丹青这般的女人,若不是她亲口对她说出那二字,姜兰亭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她的端庄、睿智、冷静、美貌以及专情,无一不是这世间男子最为渴求的东西,甚至也是许多女子毕生也想要达到的境界。

生女当如赵丹青。

面对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说不自行惭愧肯定是假,姜兰亭总会不自觉冒出自己不配的想法来,她甚至不知道,赵丹青究竟为何会喜欢上她,也想过,若是七年前她没有在大昭寺挺(艸)身而出,替她挡下前来抓她为人质换取应乐王身上藏着的宝贝的白定秀那一剑,是否她再出现在她面前,已然不是今日这副交情?

究竟她对她,是感激,还是真的喜欢?

她不愿去揣测,更不想直截了当地去问赵丹青,怕她说出这些天来对自己的温柔和宽容仅仅只是为了报恩。她想了许多许多,却唯独忽略了自己身上最能打动人的品性。

她或许不是最配得上赵丹青的人,赵丹青身边也从不缺皮囊姣好的人,却是唯一一个在赵丹青二十四年来单单以品性触动她的心底的人;她或许也不是最终能有一番惊天动地成就的人,却是最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人,尽管她从不说。

她对赵丹青的感情有刻意保持和压抑,赵丹青本人能感觉出来,姜兰亭也从不把一些甜蜜的情话与爱喜两字挂在嘴边,但细微中便能感受到她待喜欢的人与其他人的区别。她越是隐瞒和压抑自己的感情,赵丹青越是能肯定姜兰亭是那种将‘爱’这个字看得非常重的女子,以至于不愿说出来,不想让自己觉得她很轻浮,所以宁肯埋在心里。

谁不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告诉自己喜欢的人?姜兰亭亦不例外,只是她很清楚,她并不是那个能陪赵丹青平安度过一生的人,她这样好的女子,应当有更好的选择才对,而不是自己这般没有根底的女子。

“若是能一直这样拥着你就好了。”姜兰亭终是忍不住叹道。

“只要你想,可以的。”赵丹青开口回答她。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姜兰亭可没她那样的底气,只平淡道:“我也只敢想想了。”

赵丹青缓缓靠到姜兰亭怀中,微微侧过脸道:“那,我便问你,你可愿一直在我身边?”

姜兰亭心中微颤,抿着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回答我,无论愿不愿,我只要你亲口说出来。”

似是下了好大决心般,姜兰亭压低嗓音道:“兰亭自知无福安稳陪伴你一生,也不敢说保你一世周全那种话,但......必定事事以你为重......”她顿了顿:“可,我怕你遭人非议,也不想你被人在背后说什么败坏伦理之言语。”

赵丹青道:“我敢跟你来西凉,难道还怕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不成,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

姜兰亭心里酸楚:“可你是应乐郡主,坏了清誉这种事,我做得,你做不得,毕竟不是谁都有王玉台那样的气概,让人诚服。”

赵丹青沉眸,淡淡道:“那你,便去做第二个王玉台。”

姜兰亭因她的话而惊诧,只见她轻轻回过头,说道。

“我等,如果是你,我愿意等,等你走出一个锦绣前程,非天子不足以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