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面城门外,火光四起,几乎所有士卒都拥挤到这两面查探。

城下有一队铁骑拖尸接近,苏昌看去,心中登时凉了半截,那一百余铁骑拴在马后拖行致死的士卒,正是他暗中派往凉州请求增援的队伍。

那队铁骑拖着尸体在城下来回奔跑,似是挑衅,在那一百余人后,大片白茫茫的西夏军将整个西凉围堵得水泄不通,无论从那一处的城门上看去,似乎都没办法逃离。

西夏军攻城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火光升腾,自营盘中望去,城墙外面星星点点的火光蹿上天空,挟杂着一声声迸裂及惨叫,那墙外面,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一个人策马直直冲入营盘,接近帅营时直接从马上翻下来,肩处鲜血淋漓,喘(艸)息道“郡主!将军!三营八部的将士们全数阵亡了!”

姜兰亭面容失色,道:“丁原将军呢?”

来人正是三营十部的张远山,他一路奔来累得够呛,喘了好久才道:“禀将军,丁将军他......也一同阵亡了!”

姜兰亭猛地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平复了下心神,说道:“西夏攻城素来不愿己方伤亡过多的,会保留一定底力,这场攻城不会太久,待西夏退兵,立即让各部将军到我营中来。”

“是!”张远山领命又跑了出去。

这一突袭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现下西夏围城,连能出去求援的机会都没有了。八部全军覆没,对应乐军的军心影响甚巨。此次攻城就如姜兰亭所料,并未持续太久,剿灭一个部的兵力,西夏便鸣号收兵。

天已渐亮,一些士卒还拥挤在城头,惊魂未定,祝诚提刀站在城头,拉着嗓门喝喊道:“还挤在此作甚?速速回到各位,擅离职守者,按军令处斩!”

像这样挤作一堆,的确会令军心动摇,祝诚平日虽脾气莽撞直率了些,但在此时也尽显大将作风,城头的守兵渐渐散去,伤员也被抬下城头。

林伟手臂擦破了皮,隐隐刺痛,接到张远山的传令,忙骑马赶向帅营。他思量到,这些天来的战事,比起曾经的那几位郡守经历过的攻城,西夏军投入的兵力要强上许多,但都没能攻下西凉,不得不说是郡主与郡守带兵有方,若是唤作从前,西凉早已保不住。

可谁又知道西凉能守到哪一日,现在西夏围城战线逐渐拉开,最上策便是班师让全军撤离西凉,逃到凉州,如此一来,能保全大部分人的性命,但自此西凉便纳入西夏的版图。这等重辱,恐怕换谁都不愿意去承受,最后成败,就看郡主与郡守如何抉择了。

林伟下马来,一个侍卫牵了他的马走到马厩。

帐中两边已经坐了李忠、唐进、张远山、潘雄、祝诚五人,正中坐了赵丹青与姜兰亭,见林伟入营,便点头示意他坐下。又等得一阵子,苏昌、韩兴、许坤临、高满棠都陆续到齐,众人齐身向姜兰亭与赵丹青行礼,赵丹青摆摆手,众人这才坐回去。

赵丹青双手交叠放在几案上,说道:“西夏军此次攻城,我军阵亡士卒四百零五人,部将一名,伤三百三十人。”

众人一片沉默,八部全军战死,整个西凉人尽皆知,只是此时听得赵丹青说来,心中不免又阵阵悲痛。

赵丹青接着道:“眼下全军已有厌战之意,诸位将军认为当如何进退?”

郡主有撤军的意思?苏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此。的确,以此时的应乐军处境,撤军无疑是上策,只是西凉失了,历代郡守的苦心经营便要白费,可若是有其余法子也不用出此计策,撤军总比全军覆没要强。

想到此处,苏昌第一个站起来,禀道:“郡主、将军,以属下看来,此时西夏兵强马壮,若他们全力以赴,那西凉必当全军覆没,眼下看来,只有暂时撤军休整,来日方长。”

这也许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毕竟西凉疲于应付西夏,已是强弩之末,此时由苏昌说来,赵丹青与姜兰亭也有个台阶下。

李忠也是明眼人,也跟着起身道:“苏将军所言甚是,现下粮草虽然充足,但若长时间在此守城,总有用光的一天,属下也认为此时退兵保全大局为上啊。”

此时祝诚望了望周围一派赞同的眼光,不由担心道:“郡主、将军,属下以为,西夏对西凉虎视眈眈已久,若此时撤军,无疑给他们捞了天大的便宜,届时再想夺回,怕是很难呐。而且,姜将军此行便是守住西凉,若撤军,如何向兵部交待?”

祝诚向来有话直说,虽然不懂察言观色但他的话也是赵丹青与姜兰亭心中最大的顾虑,姜兰亭也未忽视这个有些不识时务的祝诚,徐徐道:“祝将军言之有理,可如今西凉驻军已无余力再战,若死守在这儿,那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得交待在这里。”

祝诚道:“姜将军太过高看西夏小贼,若将军愿拨兵与我,属下愿带兵扫平西夏步军营!”

他话音方落,席间便有人低声说出“不自量力”四个字来。他被如此说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两名营将阵亡,他不过是一个部将,以祝诚的火爆脾气,哪里懂得什么深思熟虑,说拨兵与他便能荡平步军营,听者有意,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在讥讽赵丹青与姜兰亭不会用兵。

若真要全力以赴,姜兰亭也敢下令,最后打不过无非个逃字,但她能保赵丹青逃离,那其他人呢?她现在是数千士卒的头领,行事都要以那数千性命为重,断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无牵挂了。

众人小心看向二人,好在这二人面上都很平静,潘雄也慢慢从位置上站起,有些不悦地看了祝诚一眼,禀道:“郡主、将军,属下认为西夏还未投入全力便能将我军逼到如此境地,此时再拨兵出战,实在是莽夫之举,属下认为苏将军与李将军所言为上策!”

唐进同张远山也一齐站起,禀道:“属下也认为观全局之势而退兵,并不失颜面。若回到西宁州后,有了足够的兵力,便能请示王爷西征,再次夺回西凉,不愁眼前。”

祝诚突然道:“郡主、将军,姜将军郡守之职还不足百日,此时撤兵,兵部必当重责啊!”

几乎所有人因他的一句话而隐隐生出火气,若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会死守西凉郡守这个职位?真是愚蠢!兵部怪罪又能如何?大得过人命吗?高满棠忍不住笑骂道:“祝将军这般替姜将军着想,不如让你断后,看看你是否如方才所说那般有能耐,去杀光西夏的铁骑!还是你死在人家的马蹄下!”

祝诚被他说得火气上涌,正待出口反驳,便被姜兰亭喝住:“都住口!这是在议事,各位将军注意自己的措辞,这般针锋相对,成何体统?“

两人互相怒视一眼,垂下头谁都没再说话。

姜兰亭也站起身子,拢了拢肩上的拂卢,说道:“既然赞成退兵的人多,那从今日便开始整顿,完毕后,医营与辎重营先行出城,枢密营、一营与一至三部随后,三至九部坐做好戒备,将前些日子带来的女乐等人尽数保护好,从今日起十部与九部合并,张远山为九部部将,撤军时不得混乱!若没有问题了,现在便下去准备!”

众人齐齐向赵丹青与姜兰亭行礼。除了祝诚,其他八位部将与一位营将都有厌战之意,但心中又惴惴不安,现下只有西门的西夏军稍微稀疏些,出城时,便意味着又一场血战,这样退兵,有些丧家之犬的意味,虽能保全大部分人性命,郡主与郡守的名声会遭到很大损毁。在朝野庙堂中,个人的名誉有时比功绩更重要。

出营时,祝诚曾对赵丹青与姜兰亭二人轻声道:“郡主、将军,未满百日便擅离职守,这可是重罪,还请郡主与将军三思。”

最后,众人只听得姜兰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初在乐州时,高满棠手下人被赵世平抓走,郡主名誉被诽谤,我知道赵世平的舅舅是兵曹大人,又如何?我敢拿赵世平的脑袋去撞桌角,被兵曹排挤,又怎会怕他兵部怪罪,名誉再大,大得过诸位兄弟的性命?”

赵丹青也微微笑道:“祝将军不必再多虑,撤军之事是我与姜将军一同商议的,现下只管安排好手下撤离的事务就好,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有诸位将军同我们二人顶(艸)着,足够了。”

众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因她二人平淡的一句话微微动容,只是齐齐拱手道:“应乐军三营将士,与郡主、郡守一日袍泽,一世兄弟!”

西凉撤军时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毕竟西夏围在城外,从最松懈的地方突破也会有危险,所以即使是睡觉时,众军都贴身携带兵器,盔甲一律不脱。

姜兰亭赶往辎重营查看是否准备妥当,入营盘的时候,遇到了那一日在城西有过一面之缘的陪酒女子,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那女子见了姜兰亭,露出久违的笑容,轻轻欠身。那一日与他同坐在一桌前,印象颇为深刻,事后打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位新任的西凉郡守,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那脸庞,相对于其他男子要少了些杀伐锐气。

姜兰亭也认出她来,微微笑道:“之前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还不知姑娘姓名?”

那女子恭声道:“草民泣诗,见过郡守大人。”

泣诗......姜兰亭知道她们这类在青(艸)楼的女子,大半是用化名,便也不追究,以化名相称:“泣诗,好名字。应乐军要班师撤离,泣诗姑娘是要回凉州?”

她直视着姜兰亭,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道:“回将军的话,现下西夏大军压境,不知能不能平安回去呢......”她话才说出口,立即察觉到自己的话中似是对眼前这位西凉郡守统兵能力的怀疑,立即躬身道:“草民适才无心之语,绝无忤逆将军之......”

“无妨。”姜兰亭的笑容让她看了着实害怕不起来,反而莫名生出亲近,她抬头望着比自己稍高一些的姜兰亭,道:“草民其实是古浪县人氏,那一(艸)夜,听了将军的话,这些日子来草民也有细细思量,决定回到凉州后,便辞了酒楼,陪伴在父亲母亲身边。”

原来她家中父母尚在。古浪县离西凉也不算远,若是骑马,半日便可抵达,只是那一处曾经商贸众多,西夏军在进犯西凉的同时,其次便对民风好利的古浪县虎视眈眈,好在那一处的驻军较为森严,向来注重保持己方军力的西夏也倒未曾对那里大肆进攻过。

可是若要去古浪县,唯一的官道便只有西凉,她若随诸军班师回到凉州,那断然再不能走官道回到家乡了。若不走官道,西凉方圆数十里的大漠中荒无人烟,她一个女孩子家,怕是难以平安归乡。

姜兰亭将缰绳递给身旁的一名士卒,对泣诗道:“姑娘若没什么事,可否陪我走走?”

泣诗有些不习惯一位将军如此客气地对她说话,但这位西凉郡守,似乎从见到的第一面起,就与他人与众不同,或许他就是这么个特别的人吧。

泣诗又一欠身,乖巧随姜兰亭走在城中。

二人并肩而行。那女乐装束素雅,脸扑与肤色极为相近的淡粉,不似顾舟从青(艸)楼带回的一位花魁,赤膏画唇,头(艸)顶金珠步摇,长衣拖地五寸,实在让姜兰亭无法生出观赏的心情,就好似一大桌山珍海味,再好的宰口看到了也要生畏,反倒是这位泣诗,如同清淡白粥,用心点缀几粒枸杞、百合,越细品就越会喜欢上那股不腻人的滋味。

走了一段路,姜兰亭忽然道:“若姑娘信得过我,待到了凉州后,我差人护送姑娘归乡,可好?”

此话一出,泣诗身体震颤,眼眶突然湿(艸)润,倒是吓到了姜兰亭,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一时嘴唇微启,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泣诗轻声问道:“将军真会如此做?”

她言下之意,似乎并没有不愿意,姜兰亭偏过脸望着她,点点头:“怎的不真,怕我骗你?”

泣诗的脚步停住,眼眶中有清泪渗出,那模样让姜兰亭手足无措,她真不知自己是不是哪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刺到了她,才会引来她那么大反应。泣诗缓缓道:“草民失仪了......只是我与将军萍水相逢,将军为何如此这般待我?草民自从一人来到凉州,极少有人会这般待我,冷眼白眼也看过了许多,这人性的凉薄,草民自认是摸(艸)了个*不离十。别人帮自己,是情分,不帮自己,是本分,所以......草民也不敢过多奢望别人能够帮到自己什么,一直以来也习惯了一个人打点一切......”她眼神楚楚,却是笑道:“不知为何,与将军在一处,总是与别人不同,不自觉就多说了两句......”

姜兰亭静静听完,伸手牵住她的手腕,慢慢走在道路上。

也是个体会了世故人情后,有些心灰意冷的女子,所以初见她那时,她便表现出了与寻常陪酒女子不同的作风,她厌倦了奉承,只是以自身本性待人,但以这般性情在青(艸)楼中陪酒,殊为不易。

泣诗只觉得那只分明冰凉的手,却源源不断传来令人安心的力道,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就像......领家姐姐牵着一个小妹妹那般小心翼翼,很奇特的感觉,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不该是哥哥才对么......?

对于这位郡守的事,她私下有向应乐军士稍稍打听了一些,知他是个对自己人有情,对敌人无义的将军,否则身边也不会凝聚一群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兄弟,郡主与他关系非同寻常,怕是也是因他身上的性情吸引吧。

泣诗被姜兰亭牵着走了一程,末了她回过头,眉上的护额熠熠生辉,笑容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我......不太擅言辞,但也知承诺别人的事,即便是拼出性命我也会达到,若不能,一开始也不会主动说出口,亦不会答应。姑娘若信得过我,待到郡主与我将大军成功撤离西凉时,我便亲自差手下队将将姑娘平安送回家中,决不食言。”

她伸出一根小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一只手的手指卷缠着散到肩膀前的长发,笑道:“拉钩,姜兰亭决不食言。”

眼前这个背着光芒,面容模糊的人,是全西凉最敬重的人之一,此时却像个孩童般伸出手指,笑眯眯地望着她。泣诗缓缓伸出手指,与姜兰亭的手指交织在一处。

“多谢将军......将军之恩,我不知要如何......”

“不用不用,女孩儿出门在外不容易,归乡后,好好照料家中父老才是正事,否则待年老迟暮,想照顾都照顾不成呢。”

“是,草民......记住了。”

姜兰亭点点头,望望仍在一车车清点辎重的军营,她有些愧疚地笑道:“见到姑娘就想着与姑娘多说几句,忘了正事了。”她往前走了几步,身上甲胄在阳光下似是镀了层黄金,轻声道:“我得去找辎重营的营将了,姑娘回去早些歇息吧。”

与他相知相见不过一日的时长,泣诗有些不明白心中那股惜别之情。那红衣束发的将军从士卒手中接过战马缰绳,忽然听到身后泣诗喊道:“将军,等等!”

姜兰亭拉住马,只见她小步跑了过来,突然伸手揽住姜兰亭的脖颈。

阳光下,一个女子揽着一名女将,唇印了上去。

泣诗面上红透,只是轻轻点了下唇面,她便离去,跑开了,越跑越远。

姜兰亭静默站在原处,唇上还有些许口脂清香,她也跑到了营盘拐角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女子吻女子,看起来极为不正常,但姜兰亭身旁的牵马卒也不敢多嘴。泣诗是第三个吻过姜兰亭的女子,第二是赵丹青,第一个,是姜兰亭这一生都不愿去面对的人。

她看着脚下黄沙,声音轻飘:“不许对郡主说起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许,明白了么?”

那牵马卒听到她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猛然躬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