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军已然逼近至两里处,密密麻麻的火把仿佛连沙原都燃着了一般。赵丹青派出的探子一轮轮回来禀报,那支的确为西夏军无误,打着西夏旗号,在二里地处安营扎寨。

黑夜中探兵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此时众应乐军已经匆匆忙忙开始部署,顾舟小跑到赵丹青与姜兰亭面前,跪地道:“郡主、大人,顾舟有一事还望郡主成全。”

赵丹青问道:“顾将军有何事,只管说吧。”

姜兰亭回头望向城门,已然聚集了将近五六百人在城门处整装待发,她登时明白过来,顾舟作为西凉一营营将长期受西夏军迫害,定是此时怒火中烧想要领命上前对敌。

自城头望下去,黄沙漫漫,西夏军已经离西凉城门足够近了,火把连成一条长线,如同火龙,隐约照见了头车的轮廓。

凉州地势并不适于马站,马蹄子在沙中行进速度比跑平地还要慢,因此头车的用场便大增。那支军伍行进至一里外便戛然而止,火光下铁甲森寒,刀光剑影,一面西夏大旗迎风招展,如同铜墙铁壁般摄人心魄。

领头的将军铁盔铁甲,连座下高头大马都覆上了铁甲。

尽管已经做足了与西夏军交锋的准备,但真正面对一支庞大军队时,姜兰亭与赵丹青还是被震撼得心口发堵。顾舟与林伟都讲过,西夏军若满一万铁骑,便足以能踏平西凉,此时城下这一支西夏军,少说也有两三万铁骑,这还只是光线中能看见的。

领头将领勒紧缰绳,用□□挥了个圆弧,在城下叫喊,听不懂他的话也知道,那是在挑战。

顾舟眉头紧蹩,再一次道:“郡主,请让属下上前会一会这小贼!”

赵丹青亦是皱眉:“顾将军可有把握?”

顾舟道:“若不能取了这狗贼头颅,属下便亲自提头来见!”

赵丹青抬起手心,顾舟便领命下去,围在城门的将士们纷纷让道,门口的两座篝火盆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让人有股说不出的压抑。

顾舟催了马,提枪冲出城门,速度势如破竹,难怪他那么有信心打头阵。

此时顾舟已到那将领近前,也不叫阵,直直一□□去,那将领架起□□硬挡,但顾舟使出的一枪力量之大,足以将那将领刺个通透。果不其然,那将领没能挡住他的一枪,肩膀的甲胄被枪尖刺穿,有血渗出。

西夏军的甲胄比西凉军的更硬更厚,这一枪只堪堪擦破那将领的皮肤,但也足以让屡屡败退的西凉军欢呼。

说时迟那时快,那将领陡得一枪向顾舟扫来,看他拼出的力气,丝毫不比顾舟逊色。顾舟急得脸色煞白,正待回马将枪抽回,那将领竟然将□□当作投枪一般射出,不等他反应过来,□□穿(艸)胸而过,顾舟整个人被枪带得倒飞出去,直直钉死在黄沙中。

城头登时响起一片惊呼,转而变成死寂。

那将领策马走到顾舟尸体旁,握(艸)住枪柄用力一拧,彻底搅烂了顾舟心脏,那支□□仿佛从枪柄淋了一道血水般,自枪柄缓缓淌下鲜血,再从顾舟身(艸)下在沙地上漫开。那将领冷冷一笑,朝尸体吐了口唾沫。

城门口,大门缓缓打开,突然有人在那拥挤的人群中大声喊道:“三营的兄弟们,随我一同去将顾将军的尸体带回!”

这一喊声如同一道惊雷,那片喝喊不止,赵丹青和姜兰亭大惊失色,姜兰亭忙走到城头边,喝道:“武将军,你做什么!没有命令,为何私自打开城门?”

武英仲举着火把,满脸愤怒:“姜大人,那西夏小贼着实可恨!可不能容他再侮辱顾将军的遗体,我等立即上前将将军尸体带回!”

底下的人喊成一片,几百人没有领命便如同洪水般涌出城门,姜兰亭急得喊道:“全部给我停下!”

可武英仲手下那几百人完全阻挡不了,赵丹青与姜兰亭都未发令,他们便一股脑冲了出去,赵丹青脸色实在难看,姜兰亭也一样。在军中若是擅自出阵,便是死罪,可军令现下又能如何?这西凉三营的人已经冲出去,完全不给赵丹青设法挽回的机会。

赵丹青不禁想起临走前,白怜说的那句话。

“若是有一天,三营没能镇守住西凉国门,凉州百姓束手就擒,甚至投靠西夏反过来对付应乐军,姐姐和兰亭会不会心寒?”

她现下不知道,但已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常年征战的人对于战事的敏锐常人不能估量,而且白怜那句话大有深意,直接将以后她最不愿意去猜测的可能给说了出来,若真有那一天,她会像白怜一样,凡违抗者,见一个杀一个吗?

不。

起码她现在还做不到那般心狠手辣,但她明白,若是换成父王在,也许会和白怜做一样的决定。

父王曾道:“所谓太平,便是由最庞大最强的军伍一路碾压过去,一直碾,便能碾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现在她懂了。

赵丹青面无表情望着无力喊回的西凉三营众军,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当下是冲锋的时候么?”

离她最近的苏昌听到她的话,拱手沉重道:“禀郡主,属下以为,西夏军还未使出全力。”

一旁的祝诚狐疑道:“这话怎么说?”

姜兰亭道:“他们还在试探。”

祝诚拱手问道:“将军,那他们若到现在还试探的话,岂不失了先机?”

姜兰亭也不清楚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只听赵丹青徐徐道:“谁知道呢。我现下想的是,究竟是什么人在带领这一支军队,实在高明。”

苏昌道:“回郡主,莫不是拓跋灵堰?”

赵丹青听到这个名字时,紧紧抿起嘴唇:“若真是拓跋灵堰,那我等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祝诚拐了拐苏昌,低声问道:“谁是拓跋灵堰?”

苏昌也没看他,面色沉重:“拓跋灵堰就是西夏帝王的次子,此人根骨奇差,不是能习武的材料,但却擅于用谋略,极善洞察人心,曾献计智取泉城,便是连天子都称其一人胜过雄兵百万,是个用兵鬼才。”

祝诚听后心里仿佛被重击一般,拉着苏昌到一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郡主与姜将军有胜算么?”

苏昌沉吟片刻,吐出两个足以让全西凉彻底泄气的字眼:“难说。”

西凉三营众军士喝喊声一波高过一波,仿佛一个个滚雷砸在众人心头,便是西夏军发出的沉闷号角声,也丝毫掩盖不了这喧嚣的叫喊。

武英仲带一个队在最前冲锋,另外七八个队伍紧紧跟在后头,但毫无队形可言,从冲出城门的那一刻起,武英仲营下的阵型已被打乱。

他到底在做什么!

姜兰亭心中隐隐涌上火气,她很少动怒,此刻也不由双手紧握。这些西凉军,当真是被西夏军吓破胆子了吗?连头脑都没有了。若因他们一时冲动,葬送了西凉三营一千人,谁能承担这样的重责?

武英仲的军伍已经冲入西夏军中,火光乱窜,与铺天盖地包抄过来的西夏军分不清敌我,他们周围不知道有多少西夏步兵围着。姜兰亭四下望了望,那名将领也没了踪影,怕是早已冲进杀阵中了。

上万人混在一处,地面上的沙尘被卷向天空,火光中,只能隐隐看到沙尘中人头攒动,传出声声骇人的破甲裂骨的闷响,不知道被杀的,是应乐军,还是西夏军。

赵丹青眼睛紧紧锁住沙场,在她身旁的姜兰亭时不时听到她有些微颤的呼吸声,姜兰亭握(艸)住剑柄,对赵丹青道:“郡主,让属下出阵,至少把武将军带回来。”

赵丹青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你自己千万小心,若不敌,速退。”

姜兰亭领了命,按住剑柄,身形一纵点了下箭垛,整个人直接从城头飞身(艸)下去。

她拿出绢布蒙住面,用以抵挡沙尘不吸入丹田中,才轻飘飘落到地面,几个西夏军回头就看到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抬刀就劈了过去。姜兰亭及时侧身一让,还未看清她如何动作,面前三人的头颅已经横飞出去。

她脚步不停,一路前冲,只要看见穿白茬袍子的人便挥剑斩过去,大多西夏军还在不停往阵中挤,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来人便身首异处。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远处大喊:“将军,小心!”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是那人喊的‘将军’指的是武英仲,她虽没有提出一丝气机,但还是奋力朝那个声音的方向冲杀,继而,又听到那一处叫喊道:“将军!将军阵亡了!”

这喊声简直像一把重锤敲砸在众应乐军心头,马上,沙尘中顿时响起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姜兰亭心中暗道适才叫喊的那人真是愚蠢至极!肯定是他一喊,让众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便被西夏军斩落到马下。

西夏军也知道了武英仲战死,更加奋力地朝那处杀过去,如此密集的敌人中混杂着应乐军,姜兰亭不敢轻易汇集剑气,只能一剑剑斩杀眼前的人。她冲到方才喊声的地方,武英仲的尸身已没了首级,头颅正被斩杀顾舟的西夏将领提在手中,五六名应乐士卒正待上去抢夺,但奈何西夏军人数实在太多,被挡了路无法脱身。

姜兰亭到了近前,几名士卒看见了她,纷纷向她围拢。姜兰亭眯眼锁住那名将领,暗中运了功力,一剑掷出,穿破风沙声尖啸,挡在面前的西夏军擦到剑身便被伤及,到得那将领面前,剑气已将他厚重的盔甲穿透,从马上摔了下来,手中还死死抓住武英仲头颅的头发。

仅开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战死两名营将,应乐军已经失了先机。

“把剑给我!”姜兰亭冲一旁的人喝道,一名士卒慌忙将腰上佩剑递给她,又听她喊道:“我开路,带上武将军的尸身,我们快离开!”她说完,挥剑挡开刺过来的□□。

忽地听到身后喊杀声骤起,是汉话,赵丹青派人过来了!

众应乐军士心头一喜,心道郡主的人马来得太及时,此时却见一个扛着□□的西夏士卒拖着武英仲的尸体往后撤。现下涌上来的只是步军,若让他退到西夏铁骑军的面前,那武英仲的尸身只怕再也回不到西凉了。

不止姜兰亭,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下一瞬众人几乎同时朝那西夏兵冲过去。

那西夏兵一手夹着武英仲的头颅,一手拖着尸体,无暇分(艸)身,被一个应乐兵正正一剑砍在天灵盖上,直挺(艸)挺地倒了下去。

姜兰亭见一柄□□朝那应乐兵刺过去,她眼疾手快,挑开枪尖,却见武英仲的头颅被一个西夏兵抱着便往人群中冲进去,尸体已被众人护在最里,她看那人是追不上了,便与众人分头击杀周围西夏军。

这时一支应乐军已经冲杀进来,她听到唐进的声音在不远处喊道:“姜将军,快撤!”

姜兰亭砍杀一名西夏军后,朝众人喊道:“带上武将军的尸身,撤!”

两名应乐军抬了武英仲往后退,在姜兰亭等人的掩护下撤到唐进马前。唐进望着一身血污的众人,以及没了首级的武英仲,心中一寒,接过武英仲的尸身拍马后撤。

姜兰亭也跨上一匹马,道:“西凉三营后退,六部众将士压阵!”

此时她的话就是最高的命令,伤痕累累的三营诸军慢慢退去,唐进所率六部将士纷纷垫后掩护。

且战且退,应乐军花费了许久才退回到城下,天空一拨拨箭雨泼洒下来,这才将尾随的西夏军逼退。

回到城头,唐进从后背缓缓放下武英仲的尸身,许多人见了武英仲的无头尸体,纷纷沉默,他营下的人有的已经扑上去抱住他的尸体失声哭了起来。而西凉三营,此时已不足五百人,顾舟的尸体淹没在人潮中,再也找不到了。

唐进与姜兰亭齐齐跪在赵丹青面前,道:“郡主,武将军的首级与顾将军的尸身......属下无能......”

赵丹青长叹一声,只是背对着众人,微微挥挥手道:“处理武将军的后事吧......”

众人听出她发颤的尾音,一部分人看到她努力困在眼眶里的泪水,火光下,她的身影极其寥落。

姜兰亭觉得赵丹青此时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忍在心里不发一言,最终,她转身慢慢走下城头,姜兰亭对众人嘱咐了几句,默默跟上她。

此时压阵的应乐军已经尽数回到城中,城门重重关闭,天际已翻出鱼肚白,两军交战过的那片黄沙土地上横尸遍野,凝固的鲜血渗入沙子中,似是在地面铺上了一层黑壳。

女子活着,要比男子容易得多,当女子遇到不顺事能以哭泣来发泄,大多可赢得别人同情。但有一类女子,她们活得像男子,即使有泪,也只会流在心里,伤得再深,也只会找个无人角落,自己舔着伤口,在遇到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之前,她们都会像男子一般坚强地活着。

前一种女子点缀着世界,而后一种,与男子一同支撑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