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四下盛燃的篝火,似乎将夜空也烧得赤红。

苏昌二人连同十来位队将跟姜兰亭身后,护送她回营帐。待走了一段路,身后两名队将却争执了起来,声音越吵越大,姜兰亭皱眉回头问道:“你们在作甚?”

一名队将指着左面一栋土房道:“大人,你看那里。”

夜色中,姜兰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土房屋顶上有一道黑影在缓慢移动,看不清是什么。

苏昌从后背取过牛角弓,拱手道:“将军,让属下一试便知。”

姜兰亭生性警备,现下西凉并不安定,看看也无妨,便点头。苏昌的牛角弓(艸)弓力强劲,准头是三营中最好的了,他栓了块点燃的火石在箭上,搭弓上箭,只见一道拖了尾的火光激射而去。

众人都拍手叫好,火矢已然射到那黑影近前,忽然见那影子闪避了下,箭矢直直飞向了远处。

叫好声戛然而止,方才火矢照过的一刹那,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东西,说不出地怪异,脸庞略具人形,显得狰狞恐怖,不像是人脸。

姜兰亭心中一凉,问道:“你们可看清那是什么了?”

众人目光呆滞,若是普通人和城中将士,跑到那座无人居住的土房上做甚,而且那张脸,真的不像是个人。

趁着酒劲,祝诚胸口烧得厉害,当即道:“将军,必定是那西夏的小贼来夜袭了,我等且过去查探下,抓他个现行!”

众人的杀意被他一句酒话带起,纷纷磨刀擦拳想要上前,姜兰亭也不想放过那影子,若真的误打误撞遇上了西夏派来夜袭的人,放走了得不偿失,便随众人上前。

这栋土房建得高大,早已没人居住,那影子渐渐缩回屋顶,姜兰亭当即令道:“苏昌带几个弟兄看住门户,祝诚带人随我进去。”

踩着破败的砂砾和碎瓦,姜兰亭的手扶着剑柄,祝诚等人举着火把走到门口一个士卒上前拉了拉,却拉不开门,祝诚将火把递给旁人,抽剑插(艸)进门缝摸索了会儿,原来是自里面拉起了门闸,他心中奇怪,这无人居住的宅子怎会从里面销起?他拔出剑,再次用力刺进去,往下一划,砍开门闸。

他伸手一拉,顿觉一股恶臭扑鼻,门才拉开,一个人直朝祝诚扑来!祝诚大惊,他向后退了一步,剑刃横挥,那人的头颅被斩飞,可那断口处却连一滴血都没喷出啦,此时祝诚才发觉这人早死了,背后的软甲和皮肉被剖开,想来这人方才是倒在门上的,正要逃走时,被人用武器搅烂了后心。

祝诚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那人脸上贴了贴,冰凉了一片,看来是死了很久,只是为何是这种死相......

一名士卒用火把照了照,朝姜兰亭禀道:“大人,此人是被硬生生拔掉脊骨而死的,山中刨除猎物内脏时,也是此等手法。”

火光中,那断头尸体身上赫然穿着应乐军的衣物!

大门外一片死寂。

姜兰亭唇瓣微开,随即又紧紧抿住,眉头紧皱。她眼色示意,众人拿了火把冲进屋内,分作两边,姜兰亭带人往右查探。才拿火把往室内一照,便有一名士卒来不及捂嘴,歪头在一旁吐了起来,姜兰亭胃还没好,受他的刺激口中也阵阵发酸。

昏暗的屋内里,有几个人的残骸,说是几个,也只是唯独那几人的尸身完整,其余残肢断臂已经找不出原主,无一例外看到应乐军的衣物。虽说众人杀过的人也不少,但如此恶心恐怖的场面还是第一见到。

“这是怎么回事......”

姜兰亭将手中的剑柄握得很紧,低声道:“小心行事。”

她话音才落,左面便有人发出惊叫,众人忙跑过去,只见一堆人挤作一团往后急退。

那屋中有几个女人和西凉兵还算完整,但已经死硬,脖颈间的骨头完全断裂戳出皮肉,手脚已被剔成血淋淋的白骨,泡在血泊与一堆碎肉块里。

祝诚望着眼前的景象,喃喃道:“真是残忍,什么人要做出这等事情来......”

姜兰亭没说话,她也在杀人,死在她手中的人成百上千,但最起码,她不是以杀人取乐。如此地步,简直不把人当人看,而是玩乐的工具。

众人不敢分散,里外搜了一遍,所有人都死在方才那两间屋子中。

祝诚问道:“将军,眼下怎么办?”

姜兰亭轻轻一叹,背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把这些尸首笼络到一处,烧了吧。”

正说着,忽然一道劲风从姜兰亭头顶刮来。

姜兰亭心下一惊,忙朝侧面一让,一杆银枪准准扎入她方才站的地方,木板被刺得粉碎,若她慢一步,这一枪的力道足以将她从头顶刺穿到脚心。

姜兰亭拔剑往上撩去,击开那人的枪杆,猛然回头对祝诚等人道:“你们愣着作甚,动手!”

祝诚等人呆呆望着房梁上,一动不动,被姜兰亭这一喝,猛地回过神来,似梦呓般道:“鬼......”

祝诚不是第一次杀敌,为何现在怕成这幅模样,姜兰亭拍了他心口一下,道:“胡说些什么,快带人把他从梁上逼下来!”

她说话间仍注意着梁上动静,此时余光已经瞥见那人探出身体准备刺出第二枪,姜兰亭左手抽出剑鞘,势必要将这人从梁上拉下来。那人银枪再次挥落,姜兰亭等那银枪到得近前,剑与剑鞘十字交叉卡住枪杆,剑刃刮擦这枪声,发出酸牙的声音。

她用力往下一扯,那人被他带得从梁上跳下来。这时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姜兰亭才看清这人的模样,终于知道为何祝诚等人会怕成这样。

这张脸完全没有人样,更像是寺院门口供奉的般若神像般,环眼大口,一对尖牙此道嘴外,须发横生,光亮的脑门上长了个鸡蛋大小的瘤子,浑身白茬皮袍被鲜血染透,模样让人胆寒。

即便是姜兰亭,也被他吓得后退一步,就这一空隙,被那人抽回银枪一跃回到梁上,穿过屋顶逃了。

姜兰亭和祝诚等人冲出屋子,汇合苏昌后一同追了出去,那人在一栋栋土方上穿梭,轻功了得。适才看清了他的装束,穿白茬皮袍,腰间挂刀和荷包,若不是金人,便只有西夏人会这般打扮。

姜兰亭喊了声:“掩护我!”便一跃上了屋顶,踩着细化的瓦片追出去。

那人见姜兰亭追上来,猛然停顿,借机刺出□□,姜兰亭立马停住脚步,纵身一跃抬腿踢中那人面门,却如同踩中一团棉絮,看不见摸不着,让她提不上力来。她大惊下,身形凌空后撤,警惕地望着眼前这个邪气的西夏人。

这人的气机已经充沛到足以流动全身,甚至在身外都护有一道看不见的护体气机,极其规律,眼前这人的修为竟然到了这般惊人的境界?

这时一支羽箭裂空而来,是苏昌所射,那人亦是六识警觉,后撤让开那一箭,继而便有数十支羽箭朝他飞射过来,那人不再硬拼,用银枪一点地面,身形高高纵向夜空,霎时间消失在夜幕中。

姜兰亭紧紧锁住那人离开的方向,久久无语。

苏昌等人停下箭阵,他抬着弓道:“那是什么东西?”

祝诚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浑身打了个激灵。

抬头望向夜空,月色居然是赤红的。

众军默默然燃着尸体,回到自己营帐,城中仍有人在欢闹,还不知这一边的动静,姜兰亭令各部下去清点自己部众人数,并加强巡夜戒备,彻夜不许灭篝火,她不想再看到有人如那座宅子里的士卒一样死于非命。

回到将营,赵丹青还在熟睡,她静静地坐在床边,虽然很困但此时完全睡不下,眼前还停留着之前看到的场景,她怕灯光扰了赵丹青的睡眠,便吹了灯脱去衣物躺在一片黑暗中。

外面灯火通明,不远处仍在喧哗着,军中的庆宴向来是整夜不合眼的,喝酒玩女人已经成了军中的通例。

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那西夏刺客的脸庞,明明与他没有过多交手,但心中总是像压了块沉重的石头,说不出的难受,或许是因为他杀人的手法太过惨无人道,身上携带着如同地狱般的戾气,让人只是与他接近便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彻夜未眠,多次起来询问时辰,但都还早,此时只有零星几处还在闹腾,毕竟大多人也玩累了。姜兰亭过于敏锐的六识让她将这些细碎的声音尽收耳中,说不出的烦躁。

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只觉得腹中空空,赵丹青早已不在榻上,便起床洗漱。掀开帘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竟然睡了一整天。自下昆仑山之后,她总是特别贪睡,不知为何,频繁误了早修时刻,而且若被人扰了睡眠,心情会出奇地糟糕。

门口侍女见姜兰亭醒了,便小跑下去端来一碗青菜瘦弱粥和几块米做的热饼。

北方的天黑得很快,西边的云彩染得似血雾一般,夕阳下,远处沙山和一些残破的土方立着,显得有些苍凉。

姜兰亭坐回帐中,小口喝着粥,问那侍女道:“郡主去了哪?”

那侍女躬身道:“禀大人,郡主此时正与三位营将商议着什么事,就在顾将军帐中。”

姜兰亭点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奴婢告退。”

她与顾舟等人商议,怕是也知道了昨晚的事情。

她咬着米饼,心想是不是该将赵丹青送回西宁州,让她与王爷在一处,哪怕在凉州,也比在这种随时会有危险的地方好,但赵丹青的脾气她不是不知道,她既然来了便绝对不会抛下自己一个人离开。

真的如那日所说,若有一天只有一个人能活,姜兰亭只希望是她,她给她带来的太多,这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更不希望她是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而其中令她最为费解的是,她来西凉这么大的事,应乐王不可能不知晓,但为何没有派人来将她接回去。当初兵曹赵世杰只是让自己来这里做郡守,她不明白本可以不让自己女儿牵扯进来的事情,应乐王偏偏没有阻止。

她正想着,突然城头东面一阵喧哗。

姜兰亭下意识想到的是那西夏刺客又来了,便套了盔甲系了护额,跑了过去。

一走到西凉城头,大批兵卒正挤在城头,姜兰亭走到城下,问道:“怎么了?”

一些个士卒看见姜兰亭,忙让开了道,其中一人回答:“大人,东面沙山的沙尘四起,怕是大军攻过来了。”

这时,营盘中号角声此起彼伏,一匹快马从另一边的台阶上飞驰而过,是高满棠,人头攒动他也没看到姜兰亭。随后十来匹马从远处赶过来,为首的正是赵丹青。

城头这边一个士卒边跑边喝喊道:“郡主有令,全军戒备,上城迎战!”

姜兰亭心中暗惊,这是赵丹青下的命令,看来真有敌军攻过来了。她走到高满棠身边,令他马上传令下去清点人数。

此番集结过于唐突,许多士卒还未来得及穿戴甲胄便跑了过来,上了城,很多人都在整理衣物,此时天黑了下来,尽管城头塔楼中有篝火盆和林立的火把,却也照不见远处。

许久不见大规模西夏军进攻,这一次下的令不是戒备,而是迎击,让许多人心中都不安起来。

模糊中,一支军伍已经行至西凉城外五六里处,耳中已经能清晰听见铁甲抖动声,身后突然有人喊道:“郡主!”

姜兰亭回头一看,只见赵丹青同顾舟、林伟二人走向她这边。姜兰亭与众士卒齐齐跪地,道:“郡主。”

赵丹青道:“起来吧。”

她面上也多了层忧色,看着姜兰亭道:“姜将军,集结如何?”

姜兰亭拱手道:“禀郡主,西凉四个营四千九百七十三人,尽数集结。”

赵丹青点点头,对传令兵道:“拉开防线,准备迎敌。”

“是!”那传令兵马上跑开,喝喊不止。

这支军伍恰好在众人欢腾过后最乏惫的时候攻过来,把握得恰到好处,在兵家中是极其高明的出其不意致胜的兵法,能将西凉动静摸得这么清楚的,能说通的原因只有昨夜夜袭的那名西夏人逃回军中禀告后,西夏军便趁天黑后袭来。

站在城头,已然能感受到脚下的土砖在震动,这等声势可不是千来匹铁骑能造得出来的。

赵丹青心有不详,兵家常道乏兵不守,此番西凉加上医营和辎重营,只怕不过六千人,加之昨夜狂欢,对阵上万西夏军,胜负难以估量。

赵丹青回头看了看周围,除了姜兰亭,所有人都凝神屏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暗道糟糕了,这般还没到城下便已心生恐惧的想法,赵丹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望着漆黑的天空。

昨夜真的该阻止他们的,真是一时不慎,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啊,父王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自己却大意疏忽了。

真是整日打鹰,却被鹰啄瞎了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