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看他一眼,扬鞭算作答应,如是姐弟俩你追我赶的,竟比平日更早到了王府,事后十四婶婶得知此事,将泓昇好一顿训斥,只怕我因此受伤。

且说我们到达时,十四叔还未从营中回来,今日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婶婶说走了也没多久,本是一起在家等我的。

十四婶婶的故事我听过,她大概是皇族中仅有的几个平民出生的王妃,今日瞧见,果然没有七婶她们贵气,然眉目清明、容貌妍丽,又和善可亲爽朗大方,也是极可人的。我们一见如故,客气寒暄皆免了。

堂妹初晴是只有五岁的小娃娃,初见面只怯生生地躲在她母亲身后,我知道她的名字是随我,更喜欢她可爱的模样,蹲下身子凑过脸去说:“我是二皇姐,初晴亲亲不?”这一亲便亲昵了,之后直到十四叔回来前,小家伙都腻着我。

不知为什么,从没来过东北的我,不仅对此处干燥的气候没有不适应,对于十四叔家里的一切,也完全不陌生,就好像在宫里在符望阁,而此时此刻,宫廷对我而言,远不如此处自在。

婶婶亲自下厨为我做饭菜,一路来因车马颠簸和心情郁结胃口都不曾好过的我竟然吃下一大碗米饭,嚷嚷着还要添饭时,婶婶说:“你身子疲累,吃多了不好消化,明日养足精神凭你吃多少,婶婶都做。”

我摸摸肚子也觉得饱了,便答应,而小初晴则拉着我娇滴滴地说:“姐姐去玩儿,去玩儿。”

遂撂下碗筷,跟着小家伙到后花园来,十四叔虽然经年在沙场翻滚,可到底是皇室子弟,生活亦极精致,此处花园陈设丝毫不比宫里差多少,不怪我时常恍惚,好像还在家中。

快八月半,草地上早就枯黄一片,下人铺了厚厚的毡毯,我和初晴在上头玩了半天,午后的太阳尚暖和,小家伙玩累了就往我怀里一滚,呼呼睡着了。我倒睡意全无,一来怕挪动身子吵醒她,二来热闹过后心里便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思绪飞扬繁复,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甚至我觉得我喜欢这里,如果一辈子在这里也挺好。但旋即就拍下这样的心思,我怎么可能在异地久留,父皇母妃会想念我,而我也放不下明源。

不久,身后有枯草擦擦的声响,是有人在靠近,我略略一回身,便见伟岸的身姿出现在眼前,阳光很耀眼,从他的头上射下来,叫我睁不开眼睛。

可是声音却那样温和:“你是初龄?长那么大了?”

记忆里十四叔只回过京城一次,那年我才六岁吧,几乎没打什么照面,只知道哥哥们都极其崇拜这位皇叔,后来听了他许多故事,我也将十四叔列入大英雄行列,到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十四叔!”我甜甜地唤他一声。

他的笑比阳光还浓烈,蹲下来将熟睡的初晴抱入怀里,抬眸细细地看我,深眸里刻入我的脸庞,他道:“你不像你的母亲。”

我笑道:“没有人说我像她,若能像母亲就好了。”

“是啊……”他淡淡一声,却又笑道,“大概因为皇贵妃她,是独一无二的吧。”

我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随他一起将初晴送回她自己的屋子,小家伙在父亲的臂弯里睡得更香甜,十四叔很疼爱这个女儿,泓昇先头就与我讲,父亲对他很严厉,但是对妹妹几乎宠溺。彼时我笑笑:“你皇伯伯也一样。”

从初晴的屋子出来,我将一方小锦盒递给他,神色沉重道:“这是母后留给您的遗物,父皇让我带来给十四叔。”

他深邃的眼眸瞬时黯然,沉默半晌后才问我:“皇嫂走得安详吗?”

很惭愧,我根本没有看见,所知道的都是母亲告诉我,不是我不愿意相信她,而是愧疚的我,根本无法想像她能安心离世。

“母后走时只有父皇在身边,当时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母后的遗容安宁慈祥,好像睡着了一样。”我说着,不免眼红起来,哽咽道,“三哥和大姐姐都没来得及赶回来,十四叔您也……”

他低沉地说:“十四叔走不开,边防不可松懈,国有大丧时,往往最容易轻敌。”

我没说什么,我有资格说别人吗?

他抬起头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该更该好好活着。初龄,一眨眼你都十五岁了,当年抱着你,才出生不久,时光真是奇妙,你们长大,我们也老了。”

我赧然,笑而不语,见他当着我的面打开锦盒,我也有一丝好奇,可没想到盒子里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竟只是一封手信。自然,我不能看到内容。

十四叔也当着我的面展开信笺,可本就黯然的神色里莫名地滑过不安,且快得容不得我再确认。

他缓缓将信合起来放回锦盒,又若无其事抬眸对我笑:“还有精神吗?十四叔带你去边境看看,卓儿说你骑术很好。”

“卓儿?”我不解。

他笑道:“是泓昇的乳名,走吗?你出宫来,就是散心的,那些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

我欣然,“想和十四叔比一比。”

他朗声大笑。

下午的时光,十四叔带着我和五哥还有泓昇一起策马到边境,我站在边境回望我的国土,国和家的归属感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十四叔指着境外对我说:“落叶归根,每一个人都要生死在自己的国土,身不入国土,灵魂也不会有归属。十四叔和众将士守护这里每一寸土地,亦是守护天下子民的灵魂。”

这是我听过最慷慨豪迈的话语,他虽只是娓娓道来,却重如千斤。

“十四叔,你是皇族的英雄,是百姓的神佛!”我道。

“有这么厉害吗?”他笑,竟是毫不掩饰地问我,“比起你父皇呢?”

五哥的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他勒马好一阵才叫他平静,众人笑笑又都来看着我,我笑道:“十四叔为天下百姓守护灵魂,父皇则让他们的灵魂安乐宁静,你们是不可比,却都不可或缺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欣然。

继而我们策马沿着边境整整跑了一个时辰,将我路途上受束缚的酸痛筋骨悉数活动开,当我们回到王府,已日落西山。初晴早就醒了,正哭着找不到姐姐,一见我就扑来,娇滴滴地问我:“姐姐怎么丢下我?”

十四叔将女儿抱起来问:“晴儿那么喜欢姐姐?”

初晴很肯定地回答父亲:“喜欢姐姐。”而后就挣扎着要从父亲怀里逃开,拉着我的手再不肯放开。婶婶怕她累着我,我却并不在意,反和小丫头一同坐卧,甚至一起洗澡,初晴被我惯得睁眼看不到我就要哭。十四叔说:“这孩子其实很怯弱很认生,到底是骨血相连的姐姐,竟那么喜欢你。”

彼时正吃饭,初晴坐在我怀里,我撕开鸡腿肉喂给她吃,笑道:“初晴这样的个性最讨母妃喜欢,听话乖巧,不似我小时候淘气得没边。晴儿吃饭也好,母妃说我小时候只爱吃乱七八糟的点心,若想我正经吃顿饭菜,能把符望阁闹得翻过来。”

五哥在旁边连连点头为我证明,众人皆笑了。

我喜欢这样和乐的气氛,又不禁在心里念叨:东北真好。

很快就是中秋节,因全国禁娱一年,即便是东北也不得庆祝这一节日,定康亲王府里没有张灯结彩,但十四婶婶当日还是张罗了一桌饭菜。

大家都知道,固然十四叔与他的皇嫂感情笃深,然他的王妃和孩子们对这位皇后实在没什么感情可言,即便悲伤难过,也全因了他。故而他都劝我莫再悲伤,又怎会计较家人对皇后故世的漠然。

我与五哥入乡随俗,该忘的,也就忘了吧。然中秋节对我而言,是谷雨口中一句玩笑,她曾说:这节日同主子犯冲,每年都要闹出点事情方能罢休。

所以,此刻神情黯然的我,是在为母亲担心。

婶婶热心地问我:“初龄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素直地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初晴奶声奶气地跟着背诵:“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引得众人皆笑,我欢喜地问她,“晴儿怎么那么聪明呀?”小丫头见我夸她,更得意了,叽叽喳喳地显摆她会背诵的诗词,直吵得婶婶说头疼。

十四叔道:“这孩子奇了,平日里扭扭捏捏地,要她当众背诗几乎不可能,这是怎么了,有了姐姐就变得这样活泼。”

初晴也听不太懂父亲说什么,只是忽而抱着我的脖子说,“大姐姐不走,不走。”

我心底一疼,傻孩子,姐姐终究是要走的。

却是此刻,外头飞马来报,说在边境捉拿到几名擅自入境者,本来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其中一个声称手持书信要见大将军。

十四叔随口问:“什么样的人?”

来者道:“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一个孩子哪儿来什么书信?近年我不曾出境,也从未留手信与外族人,莫叫他骗了,你们按律处置,将他驱逐出境便是。”

将士应诺,正要离开,十四叔突然叫住他:“那孩子是哪儿的人?”

“他说他是北国人。”

“北国人?”十四叔悠悠地问,然眼眸中的神情分明是吃了一惊。

之后,那位少年被留下,十四叔等与大家吃罢饭,才离府到军营里去。我哄了初晴睡下,披了件风衣在园子里散步,月色皎洁如雪,星河灿烂如链如缕。秋风吹在脸上,涩涩生冷,让我蓦地想起那日护国寺里将我吹醒的夏日暖风,怎么好像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再没有快乐可言?

“皇姐一个人在这里?”泓昇掌灯过来,瞧见我便靠近了。

我有些冷了,便伸手在他的琉璃灯上烤手,笑道:“京城里没有这样美的夜色,这里的天空通透干净,叫人忍不住想停下来抬头看,看着看着就迷了。”

泓昇笑道:“皇姐若喜欢,就长久住下,初晴也喜欢您,而您来了之后,父王也很高兴。”

“是吗?”

“是啊,父皇这些天时常大笑,挺让人意外的。”

我笑而不语,我还是个能给人带去快乐的人吗?我的身上不是充满了罪孽么?

“皇姐……”泓昇忽而严肃起来,清俊的脸上有几丝愁色。

“怎么了?”我随他到凉亭里坐下,亭子里已铺设毡毯,尚能一坐,我问他,“有什么事吗?你看起来欲言又止,很矛盾的模样。”

泓昇遂道:“皇姐,我是家中的长子,您可知道长子背负的责任?初晴因为您的到来而变得活泼可爱,是因为您愿意陪她玩耍。平日里我随着父王学习各种本事,根本无暇陪伴她。母亲忙于照顾一大家子人,也不能时时刻刻在晴儿身边,又不让她和外祖家的表兄弟姊妹玩耍,而下人们又总当她是个小主子,不能放开来玩,所以晴儿很寂寞,性格自然就沉闷了。”

这些我都不奇怪,只是奇怪婶婶为什么不让孩子和她的侄儿侄女玩耍,是因为他们还是庶民,而她的女儿是郡主?

不过我想,泓昇说这么多,目的不仅如是,便只是道:“你继续说,皇姐听着。”

他似乎又犹豫了一番,方轻声道:“皇姐,我方才听见一些传言,说今日被捉到的那个声称有信函给父王的少年,是当年父王在北国留下的私生子……”

我低呼“怎么可能?”,硬是将泓昇的话打断了。十四叔北国遭遇的故事我听过,两次将母亲从阎罗殿拉回人间的千年雪莲也是十四叔从那冰封的国度带回来的。从某种意义而言,我对这个小国有十分的好感。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我的兄长,我愿意他认祖归宗,愿意让他成为王府的长子。”泓昇严肃道,“并非我想推脱长子的责任,而是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成就功名,而非承蒙祖荫。”

我击掌轻叹:“泓昇你实在是个好孩子,你可知道在京城有多少和你一样的王公贵公子不学无术、游戏人间,尸位素餐、不求上进,赖着老祖宗留下的几分家产脸面,就理所当然地过着糜烂奢华的生活。你皇伯伯时常头疼,打压几次,又念皆是宗室子弟或皇室亲家,总下不去狠手。来日回京我一定将你的愿望告诉父皇,让他知道宗室里还是有泓昇你这样的好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