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容敏叹了一声说:“家里几个人都看在眼里,她是完全不能融入到我们的生活里,于是不知不觉就把她自己封闭起来了,这一闷便成了病。”
“果然真真能打垮一个人的,还是心境,想那会儿她被朱氏那样折磨都不吭一声,如今却……”嗣音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不起来了,只道,“她这样,如何对得起十四爷。”
叶容敏很无奈地说:“我家王爷心里也不自在,说他觉得没法儿向十四弟交代,就差怪我没尽心照顾了。”
“我想十四爷他会明白的。”嗣音劝一句,又说些别的话,便要回宫。恰好此时泓昕从外头回来,十八岁的少年郎生得丰神俊伟,颇有乃父之风,面上的笑容仿佛是浸透了阳光的,叫人观之可亲。
叶容敏待儿子请安后便将他打发走,一面送嗣音出门,一面笑问:“我这里还惦记娘娘说的那位秀女呢。”
嗣音才想起来,昨日竟是叫周桃的事打断了她们,忙笑道:“王妃这里先不能有偏见,只因那秀女如今名声并不好,您可知道那个在宫里打架好几回,被贵妃娘娘罚的孩子?”
叶容敏一愣,只笑道:“听说过。”又道,“若是泼辣的孩子,娘娘还是挑别人吧,我这性子竟是掌不住的。泓昕那孩子看着好,其实个性也不强,我可不想她将来叫媳妇儿吃住了。”
“真真可怜天下父母心。”嗣音笑道,“虽然外头传的不好,可是贵妃娘娘那里,我这里,还有武婕妤都觉得她好。我也就算了,偏偏贵妃娘娘罚了她那么多回,可长春宫里那么多女孩子,她只看得上这一个。听说我想许给泓昕,也是连声说好的,改日您亲自进宫去看看便知道了。”
如是一说叶容敏大信了,毕竟年筱苒那般挑剔的人都能说好,想必是真的好了。于是千恩万谢将嗣音送走,这里才回身,丫头跑出来说,“周主子那里问能不能见见娘娘。”
叶容敏道:“她也是不懂规矩,她屋子里不干净娘娘怎么能进去。”又无奈地说,“好生哄哄她,就说娘娘说了过几日就来看她。”
如此打发了去,也因被周桃的事弄得身心疲惫,再懒得管了,想着儿子的事,便去找她的泓昕探探口气。
周桃那里自然是失望的,且虽然大家都为她感到可惜,可也仅止于可惜,似乎并没有谁真正来同情她,即便同情难过,也只为了那个孩子,也只为了晏珅。当丫头好声好气跟她解释梁淑媛为什么不能来看她时,她除了沉默还能如何?
嗣音回宫后先去看了容澜,将府里的情况说了,竟是硬着心肠道:“臣妾以为这件事都在她自己身上,怪不得别人,自己撑不住别人又有什么法子呢。娘娘这里千万不要忧思,一切为了您自己还有孩子呢。”
容澜也是宽了几分心,无奈道:“我就是操心的命,回头见了十四弟,也不晓得对他说什么。”
嗣音不言,她隐隐觉得晏珅会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处理得好。
五日后,使臣带着晏珅回到了京城,因他的遭遇多少有些传奇又有些窘迫,一时引得皇族里的人都来探望,自然他要先进宫向皇帝请罪。
“臣弟愿以私产充入国库。”见了皇帝,当彦琛故意冷声问他这一次的旅程是否愉快,晏珅却答非所问。
皇帝那里静静地瞧了他片刻,这小子在北国待了几个月,竟是精神十足、面色红润,眸子里的神采也那么淡定从容,仿佛是长进了不少,由不得彦琛好奇他在北国究竟做了些什么。
一旁晏璘已出声,呵斥弟弟道:“皇上会在乎你那些银子么?这件事就是粮食和布匹那么简单?”
晏珅不说话,他不是不懂这里头外交的纠葛以及对其他几个大国的影响,只是他觉得既然你们都把我换回来了,又何必刻薄。
彦琛那里也懒得和他理论,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弟弟在北国做了什么,这会儿见他满面倔强,想着周桃的事,反而心软了。
“跟你七哥回府里去吧,周桃在他们府里。”彦琛这样说着,便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晏珅一愣,奇怪道:“你们把她接来了?”
晏璘过来他身边,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一早就接来了,皇嫂怕她在东北得不到你的消息着急,可是……十四弟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回头见了她……”
“怎么了?”晏珅皱眉。
“周桃她前些日子小月了,你们的孩子没保住。”晏璘到底说出了口。
晏珅抬眸去看皇帝,他那里也凝肃着一张脸,眼神里透着淡淡的惋惜,与自己四目相对后,竟是破天荒温和地说了一句:“你们还年轻,好好去宽慰她,想想这件事里因了你有多大的缘故,可她只怕根本不会怪你。”
“臣弟遵旨。”晏珅心内五味杂陈,皇帝说得很对,如果他没有出兵去剿杀蛮子、没有掉入天坑、没有被蛮子送去北国,周桃现在应该和自己安安分分地待在东北。果然不错,这京城与他就是八字不合,他也好,周桃也好、他的孩子也好,就不该来这个地方。
“走吧,其他的事日后再说。”彦琛这般道,便让方永禄送他们出去。
晏珅离了涵心殿,却突然驻足,对晏璘说:“我先去看看皇嫂。”
晏璘实在看不透他,恨恨地说:“皇后那里何时不能去,怎么这会儿分不清轻重缓急?府里那个正是伤心的时候。”
“事已如此,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干系。”晏珅苦涩地一笑,转身就要小太监引他去后宫,晏璘立在原地瞧他那背影,竟是越发觉得陌生。
容澜这里没料到晏珅会先来看她,着人带进来后见了,不由得说:“皇嫂对不起你,没照顾好那孩子。”
晏珅看着大腹便便的容澜,却是为她高兴:“那件事已经这样,提了也没意思,皇嫂该好生保重自己。”他竟是笑着说,“北国国君赠我一朵千年雪莲,改日我便送来给您,您好生保重身子,我这个叔叔等着抱侄子呢。”
“十四弟,你叫皇嫂情何以堪,如此心里愈发觉得对不起你。”容澜更是动容,又说,“那好东西你自己收着吧,我这里也都是好的,若真不成了吃万年千年也没用,你收着要紧的时候用,别送来了。”
晏珅笑道:“周桃那里我会安慰她,她还年轻不是。就是怕您心里不自在才先来见见您,往后对不起那样的话千万不要说,您代替母后照顾我那么多年,那一份情晏珅几辈子也还不清的。”
“傻孩子,这是皇嫂该做的。”容澜心中不免更疼他,只道,“等周桃养好了身体,你们自然还会有孩子,皇嫂知道你此刻心里难过却硬是忍着,赶紧回去吧,好好安慰她。”
晏珅笑笑,又说些在北国的见闻,竟是坐了好久才离开,络梅送他走后回来见容澜掉眼泪,不免要劝慰,容澜却道:“他这辈子若能得一个真真可心的人,我也不必操心了。”
络梅不明白,只道:“十四爷难道还不喜欢那个周氏吗?”
“若真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这会子他会来我这里吗?”容澜叹道,“他怎么就那么不顺。”
晏珅离开皇宫后,竟也不想去七哥那里,他不晓得要怎么去面对周桃,如果看到她哭,他该怎么办?可是晏璘好似知道他的心思,竟是一直等在宫门口,见他沉默不语更是生气,质问他,“当初为了她休妻闹得满城风雨,这会儿怎么不敢见了?”
晏珅心里本就不痛快,冲着兄长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休妻不是为了她。”
“你有话对她说去,少在这里对我发脾气。”晏璘恨恨,便抓着他上马车,一路往家里去。
涵心殿里,彦琛听说弟弟离宫,才放下手里的事想去看看容澜,方永禄那里战战兢兢递进来一个消息,他闻言顿时天眉怒横,吓得方永禄半晌不敢动。
“这件事先压着,朕再看看。”他沉沉地吐出这几个字,一边手里的拳头却握得死紧,竟是怒极了。
回到贤王府,叶容敏先迎了出来,自然是满腹的歉意,晏珅却只淡淡一笑:“怕是没有比七嫂更尽心的了,您若再自责,我更加无地自容。”
晏璘要去换衣裳,便让妻子带弟弟去周桃那里,一路往后头来,晏珅突然问随侍,“我的东西都在什么地方?”
随侍忙说一应都搬去了西院,就在周主子隔壁的屋子里,晏珅便跟叶容敏过来,也不先去见周桃,而是先去了堆放他东西的屋子,倒腾了半日拿出两件东西,一样是二十寸见方的大锦盒,还有一件只是手掌那么大的圆形漆盒。
他先递过锦盒给叶氏,说:“北国是荒蛮的地方,没什么可带回来的,里面不过一些温泉里常年滋润的石头,分了给孩子们玩便是了。”
“难得你有心。”叶氏欣然接过,又见他递过来圆形的漆盒说,“这里头是一朵风干的千年雪莲,是北国国君赠我的,方才已许了皇嫂给她安胎用,麻烦七嫂改日替我送进宫里去。”
“娘娘她没有白疼你。”叶容敏笑着接下,正有小丫头端着粥过来,竟是该用午膳了,她却叫丫头停下,看了眼晏珅说,“十四弟端进去吧,她好些日子没好好进食了,小月更伤身体,虽然年轻也要保养才是。”
晏珅端过那一碗粥,无声地点了点头,其实屋子里早有小丫头告诉周桃十四爷回来了,她那里扒着床头等着,脖子都长了一截。
终于有人打着帘子进来,那熟悉的身影往门前一站,周桃的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丫头老妈子们识趣地退了出去,晏珅便端着粥碗过来在床边坐下,很平常地说一句:“七嫂讲你不好好吃饭,怎么不听话呢?”说着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含笑说,“听话,多吃些饭把身体养好了,往后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周桃一口一口地吃着,可是因为哭泣哽咽,下咽变得很艰难,再吃几口嘴里都要塞不下了,哇得一下全吐了出来,晏珅忙放下碗轻拍她的背脊,外头小丫头听见动静也进来帮着收拾,等她们再退出去,周桃已半靠着了,只是一言不发,可那眼泪却不断地从两颊滑落。
晏珅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头各种情绪纠葛着,竟不知道该先表达哪一种。
“对不起……”憋了半日,周桃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她****夜夜期盼丈夫回家来,可是真的见到他,竟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傻子,对不起什么?是那个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既没有缘分还来折腾你一场,幸而是走了,若生下来我见了他也要生气的。”晏珅玩笑一样地说着,亲自绞了帕子来擦去周桃的眼泪,“你不要再哭了,他们说月子里哭会坏了眼睛的。”
周桃已哭得哽咽不能言语,又是咳了几声才说:“你怪我吧,你怪我的话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怪你做什么?怪你的话,我又该怎么办?”晏珅低语,“是我把你丢下了,说好五天后就回来的,可是让你足足等了几个月,我还有什么资格怪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周桃大哭,哭得气喘不匀,哭得不能言语,“是我没有保护好孩子,还有我自己,是我对不起你。”
晏珅将她抱入怀里,只是轻声一句:“不要再哭了,我不喜欢见着你哭,孩子没有了又如何?你还有我啊,往后再也不把你丢下,到哪儿都带着你,好不好?”
周桃眼泪渐收,却伏在他的肩头呜咽不语,有些话她打了好几遍腹稿,可是当着晏珅的面,竟不知从哪一句开始,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总是能说出口的。
“十四叔你在哪儿?”此时外头突然响起脆生生女孩子的呼唤,晏珅忙笑着擦去周桃的眼泪说,“慎儿来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果然淑慎挑着帘子进来,边上几个丫头们忙着递眼色,她却视若无睹,径直就蹦了进来。周桃忙着擦眼泪,硬是从双目红肿里挤出笑容,道一声:“大公主。”
“婶婶安好。”淑慎客气一句,随即扑到晏珅怀里去,捧着她叔叔的脸细细地端详,很肯定地说,“嗯!果然在北国养得好,瞧瞧脸上都长肉了。”
晏珅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一弹指骂道:“敢情你是不想十四叔回来了?”
也不知是吃痛还是心疼,淑慎顿时红了双眼,却是忍着不哭只带了几分哽咽那样说:“你是别回来了,永远别回来了,把我仍在这里好了,有你这样的人吗?有吗?”
妻子和侄女儿全然不同的迎接方式,叫晏珅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后者,至少面对周桃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可面对淑慎,他可以完全地放开。
周桃坐在床上看着,也是呆了。
“怎么出宫来了?先头我在皇嫂那里你也不过来。”晏珅若无其事地说,竟忘记了妻子还在一边。
果然,听闻晏珅先去了后宫,周桃心里涌出不知名的不适,可是她又不想对丈夫倾吐,就让它们和别的情绪一起慢慢自行消化好了。
“谁要特特出宫来见你,我是在宫外玩儿呢,顺道来瞧瞧你,别以为谁都稀罕你。”淑慎说着,笑眯眯地看一眼周桃,她本是玩笑的,后者却愣了一愣,便老大没意思了。
晏珅哭笑不得,便说自己有话要和周桃说,要侄女先出去找姊妹们玩耍,过会子带她去拿北国带来的东西。淑慎也是有眼色的,方才贸然闯入不过是耍些小性子,一平当日晏珅带着周桃不辞而别给她带去的伤害,这会儿心满意足,自然不再搅和。
见侄女儿蹦蹦跳跳地出去,晏珅才又来周桃的身边,笑着哄她说:“本来你也这样活泼的,不许再哭哭泣泣的,我不喜欢。我的桃儿快活了,我才会快活。听话,好好把身体养好,我便带你回东北去。”
周桃总算有几分笑颜,于是鼓起勇气将方才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晏珅:“这次回了东北,我再也不想来京城了,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但不想来京城,每次来都是那么糟糕的经历,我怕了。”
晏珅却不以为意,只道:“你能说出来很好,我依你。”
“晏珅,不要怪我。”周桃伏入他的怀抱,轻声地呢喃。晏珅只是淡淡地笑,心中念的是:既然无处安放那颗心,回东北安身也是不错的。
不久他离了周桃来找淑慎,见孩子们聚在一起把玩那些他从北国带来的卵石,虽不是稀罕的东西,到底常年浸润在温泉中,莹润如玉石玛瑙瑰丽无比。晏珅寻了借口将侄女带走,淑慎笑嘻嘻说:“是不是另带了好东西补偿我?”
晏珅骂一句“不许没大没小。”便带她来了屋子里,又找出两件东西来,一件是装在锦盒里的水晶链子,是那一晚宫丽泽带他夜游北国时在街市上买的,彼时宫丽泽问他是要送给心上人吗?他笑笑说,送给心头最疼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