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音想自己抱着襁褓婴儿,这宫里也只有符望阁梁淑媛是这样的,自然不奇怪她认出自己,便叫肩舆停下,她应道:“本宫正是梁淑媛,你是长春宫里的秀女?”
“奴婢秀女梁如雨参见淑媛娘娘。”那秀女说着叩拜下去。
而肩舆上的嗣音却眉头大皱,梁如雨?那日自己明明要武舒宁剔除的人,为何又出现在宫里?
一旁的谷雨也惊讶,眼前这秀女竟是主子的堂姊妹,可见主子面色冷峻,心知她是不高兴的,便不敢多嘴。
“你起来。”嗣音冷冷地出声,待她站起来微微抬头,再细细打量这个孩子,也是眉清目秀的面容,只是十分得陌生,嗣音真真从未见过,便问,“你怎么在这里?从哪儿来?”
“是贵妃娘娘召见奴婢,奴婢这是回长春宫去。”梁如雨很胆怯,偷眼看了看嗣音,有一瞬两人目光相对,她倏地就收回去了。
“娘娘寻你做什么?”嗣音不自禁地盘问,心底到底在乎这个孩子和自己的那点关系,不想她惹不必要的麻烦。
梁如雨战战兢兢地答话:“娘娘寻奴婢去问孙秀女和冯秀女的事,没有别的。”
“你怎么说的?”嗣音再问。
“照……照实说的。”梁如雨很害怕,头埋得更低。
“知道了。”嗣音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心里有些烦躁,便示意肩舆复行,这一路再往坤宁宫,已不是方才的情绪,她是弄不明白,武舒宁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意思带给贵妃。
这一边梁如雨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的宫女低声问:“小主和淑媛娘娘不熟吗?您可是她的堂妹啊。”
“我从来也没见过她,也是她进了宫后才晓得有这个堂姐。”如雨仿佛还未定心神,呢喃说,“家里都说她是很温和的人,方才瞧着,竟是不敢看她一眼,说话也冷冷的,似乎很不喜欢我。”
小宫女默默不敢言,两人依旧沿着宫道往长春宫去。
且说嗣音从坤宁宫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谷雨等不敢多嘴,都躲得远远的,傍晚淑慎和泓晔回来,她也是淡淡地与二人说话,泓晔走时忍不住提醒皇姐,“梁淑媛似乎不高兴呢。”
淑慎自然也察觉到的,打发了泓晔后便回来,正儿八经地坐到嗣音对面:“说吧,出什么事了?”
“你啊……”
“别说小孩子不能管大人的事,你先说给我听听再理论这个。”淑慎打断了她。
嗣音无奈,便将梁如雨的事情说了,淑慎叹气道:“我当是什么事,叫你把愁字写满整张脸,你若是不喜欢这个人留在宫里,你大可对父皇说,这秀女留不留,还不是父皇说了算?”
“你当是要什么东西可以随便开口的吗?你也太儿戏了。”嗣音嗔一句。
“我若是你,就一定说。”淑慎却信心满满,“你不觉得父皇根本就不想选秀吗?你要是上赶着给他留几个,他非恨你。”
“不许说这样的话。”嗣音分明没有底气,她怎会不了解彦琛,淑慎说的都是事实。
“你明知道的,做什么要回避?”淑慎凑上来道,“你说吧,父皇一定答应你,不然万一阴差阳错那个梁秀女被留下来,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嗣音想了半天,只道:“我再想想。”
夜里彦琛不过来用膳,说过去坤宁宫后才来,嗣音便和淑慎先吃,吃了一半正抱着初龄凑热闹,沾些汤汁给她尝味道,谷雨端着甜汤进来,嘴里叨叨说:“今届的秀女也够闹腾的,方才长春宫里又不知为什么闹了,那个孙秀女又被贵妃娘娘提溜了去,据说此刻在景阳宫外跪着呢,娘娘下令说她再不安分,就要逐出去了。”
“你们消息可灵通了!”嗣音冷冷地嗔一句,此刻提起秀女的事,她就隐隐觉得心烦。
谷雨吐吐舌头不敢再多嘴,麻利地给两位主子盛了甜汤,便退下。淑慎正要开口,谷雨却又跑回来,“主子,皇上来了。”
嗣音一边说着“不是不过来用膳吗”,一边已把初龄抱给奶娘,带了淑慎迎出去。外头竟是下了蒙蒙细雨,嗣音便忙不迭要彦琛脱了外衣拿去烤,寻了他留在符望阁的家常衣衫给他换上,一切都那么娴熟,就仿佛平常百姓家。
淑慎静静等在饭桌边,待父亲过来她便笑道:“儿臣吃饱了呢,就不陪父皇了。”
彦琛嗔笑:“你这丫头,朕也难得过来吃饭,赶紧坐下。”
“可是母妃有话要对您说,儿臣在不方便。”淑慎冲父亲眨眨眼睛,又朝嗣音做了鬼脸,也不等他们答应转身就跑了。
彦琛这才问:“什么事?”
“皇上听她胡闹,没事。”嗣音笑一句想蒙混过去。
彦琛哪里容得她撒谎,早早进门时就瞧见她情绪不对,便道:“赶紧说了,你晓得这几日朕恼着你的,莫再叫朕生气。”
嗣音嘀咕一声:“都说不生气了,怎么又提。”
彦琛睨她一眼说,“你欺负了人,自己当然不生气,还容不得朕惦记?”
嗣音忙给他布菜,恩恩呀呀地痴缠。
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和淑慎在楼上逗着初龄玩儿,说起今届的秀女,淑慎问若是她替父皇选,要怎么留。结果嗣音开玩笑,从琴棋诗画到德行操守各数了一边,说人无完人,那就各选出一个最好的来,留下七八个就圆满了。
结果母女俩笑作一团的时候,却不知彦琛在身后,他当即便冷了脸的,一并将淑慎骂了一顿,罚她将《女儿经》抄十遍,对嗣音则是冷冷地,不说话也不搭理,之后几日虽也常来,却对嗣音视若无睹,好容易那天嗣音厚着脸皮缠着哄他,他便整整教训了嗣音一晚上,将嗣音揉搓得又哭又笑,自然那番缠绵不足为外人道。
此刻他哼声道:“嗯嗯呀呀地做什么,学初龄说话吗?初龄才会不叫他父皇生气。”
“皇上。”嗣音也恼了,赌气坐到一边去,那晚明明都说好不再提的,这会子他又翻出来,反而是她有理了。
“你便说是何事,不然朕去问大丫头?”彦琛停了筷子,作势是她不说他就不吃饭了。
嗣音叹一声,来替他布菜盛汤,轻悠悠说:“讲了您又要恼的,还是为了选秀的事,臣妾今日才发现家里送了堂房姊妹来,自然您知道哪里是臣妾的堂妹,臣妾本也不姓梁。”
“如何?”
“就是……”嗣音眨眨眼睛瞧着彦琛,见他面色凝滞,竟似怕自己开口要留下梁如雨似的,心里一时暖融融,不自禁幸福地笑起来,娇声道,“臣妾不想她留下来,想求皇上千万撩了她的牌子。”
彦琛只看着她,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也收敛了,叫人看不出喜怒。如此嗣音竟慌了,暗想自己是否太过分了,毕竟哪有妃嫔能对皇帝说这些,真正是宠妃恃宠而骄的行径。
“皇上……您生气了?”她皱了眉头悄声问。
“好大胆的梁嗣音,连朕选秀留哪个不留哪个你都要插手了,将来是不是一并上朝去垂帘听政,再往后也做第二个武皇帝?”彦琛沉沉地出声,目色冰冷。
嗣音心头一紧,忙离座跪了下去,声音也微微打颤道:“皇上的话太重,臣妾受不起,这本是臣妾的私念,是皇上要臣妾说臣妾才说的。皇上恼臣妾这件事上不懂规矩臣妾不敢辩驳,但万不能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臣妾身上,臣妾不敢当。”
“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彦琛居高临下,瞧见嗣音身子正瑟瑟发抖。
“臣妾不是为自己开脱,只事实论事,担不起那样重的话。”嗣音言罢咬了唇,看来今日两人笃定是要不欢而散了。
可是坐上的皇帝却不再开口了,他那里静静地,须臾有筷子碰在碗碟上的声响,嗣音抬头来看,彦琛早就自顾自地吃饭,见自己瞧他,他笑着说:“一起来吃吧,朕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瞧你当真的模样很有趣。”他越正儿八经这样说,就越发透着促狭的气息,外头人哪个敢想这个肃穆严苛的皇帝也有这一面。
嗣音软软地瘫坐到地上,她刚才委实吓得不轻,那“武皇帝”的罪过岂是能随便往女人身上加的。
“地上多凉?你还有理闹脾气了,赶紧上来。”彦琛嗔她一句,可是嗣音不动,反而屈腿抱膝坐着,她还没缓过来呢。谷雨等早就悄无声息不知何时跑开了,她更是不管不顾了。哪有做皇帝开这样的玩笑的,是要吓死她么。
瞧她这样,彦琛反不忍心了,忙屈身过来拉扯她,“真的生气了?你和淑慎欺负朕的时候呢?朕也坐地上耍赖?你还不如初龄呢。”
嗣音的心还突突地跳着呢,这是可以玩的事吗?她索性道:“下回您真的生气了,我还当玩笑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继续和您扯,您还不要被气背过去。往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刚才真的怕了。”
这口吻竟是有几分命令的味道,彦琛一愣,虎着脸说:“朕都屈身来哄你了,你越发骄傲了是不是?”
嗣音没有做作,方才她的确被吓到了,彦琛也失了分寸,竟拿那样的话来唬她,此刻听她柔柔地央一句:“往后皇上再恼怒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不好?”
“赶紧起来,容得你来要挟朕了,朕说什么该是你管的?”彦琛那里也不肯放下,见嗣音还犟着,索性也坐下来道:“好吧,朕陪你坐在地上吃饭。”
嗣音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两人要这样僵着吗?却是此刻方永禄从外头进来,进门竟是吓了一跳,那里嚷嚷问谷雨:“万岁爷和娘娘上哪儿去了?”
嗣音噗得就笑出声,滚在彦琛怀里笑得喘不过气来,方永禄绕过来瞧见两人窝在桌子下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被彦琛呵斥一句:“看什么,还滚不出去。”吓得他赶紧退出来,外头又是哄笑声。
彦琛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嗣音腰上掐了一把说:“再闹下去朕真的要生气了。”
嗣音自然有分寸,拉着皇帝一起从地上起来,已是厮闹得满面通红,额上也蒙了细汗,心里却是十分欢喜,刚才那一笑到底把心里的惊慌发散了。
“你心满意足了?”彦琛蹙眉哼道,“朕是把你宠坏了。”
嗣音这里又是得意又是骄傲,拿捏着两人间的分寸,低声娇嗔:“回回都是皇上先闹起来的,到后来总怪我。”
“好生坐下吃饭。”彦琛也弄得浑身燥热,坐下不免急饮了一杯酒,嗣音忙过来劝,“慢些喝。”两人这对视一笑,什么都在心底了,他才是心满意足地说,“你能说先头那些话,朕心里很高兴。”
嗣音便娇纵,嘀咕道:“那您还吓唬我,到底哪个会欺负人。”
彦琛不理她,正经吃起饭菜,咀嚼的间隙不经意说:“朕回头再好好教你。”这一句多少旖旎烂漫在里头,嗣音听得脸益发红起来,真真哭笑不得。
说起来,符望阁这位获宠已算经年,外人只当有一日会淡的,却不知帝妃间的感情是日以增进,越发离不开彼此,有时一个目光,就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今日这样胡闹的故事若传出去,长春宫里那些女孩子们又不知该如何仰望嗣音,而嗣音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仰慕的对象。
这也彦琛拥着嗣音道:“过些天老十四要回来了。”她只是寻常地“哦”了一声,而彦琛要听的,也不过是这一句。
千里之外那个四季冰封的北国,大批大批的粮食和布匹正在往国门里运输,这些车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这里连车轱辘都磨损得仿佛随时会崩裂。而这些千里迢迢被送来的粮食,正是天朝皇帝用来与北国交换他的弟弟的赎金,而事实上这比宫丽泽要求的更多,与之前所谓的谈判破裂一说完全相悖。
晏珅被蒙着眼睛带到了宫丽泽的面前,今次不再是他们两个人,那个十二岁的小国王柯达木也在。
“王嫂,我们是不是可以让他回天朝去了。”柯达木坐在王座上,却满面稚嫩之色,说话也带着怯怯地口吻,看起来很怕他的嫂子。
在晏珅看来,这孩子的确差强人意,泓晔那小家伙就浑身十足的皇家子弟气派,一言一行都像他的父亲。
“是的,所以让他来见见你,往后大概就没有什么机会再见了。”宫丽泽这样说着,瑰丽的眼睛里透出淡淡地不舍,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游走在晏珅身上。
“请定康亲王带去孤的问候,向天朝皇帝致意,此外孤将赠送两朵千年雪莲花作为此次粮食交换的谢礼。”柯达木如背书一样将这些话说完,就再也坐不住了,对宫丽泽道,“皇嫂你陪陪他吧,我要去歇息了。”
他这样说完,就跑开了,完全没有一个国君的姿态,宫丽泽苦涩地一笑,对晏珅道:“坐吧。”她唤宫女送来美酒,又将她们都打发了。
这段日子来,宫丽泽再没有强迫或使计晏珅做那一夜的事,她只是偶尔来找他喝酒,醒着听时他讲天南地北的见闻,醉了她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但晏珅渐渐知道,宫丽泽是土生土长的北国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北国,在那年柯克辛巡视国土的时候撞见了她,于是娶她入宫做了王后,可惜两人终究没有长久的夫妻缘份,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而晏珅也从她的醉语里知道,她从没爱过柯克辛。
“他这样如何能撑起一个国家呢?难道你要一辈子做他的摄政王?”晏珅喝下一杯酒,话中意指柯达木的幼稚,而他已经爱上这种浑浊却甘美的北国酿酒,或者说他喜欢这个苦寒的国度。
宫丽泽轻然一笑:“我只是想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儿子的自由,等他长大后我要让他离开北国,去天朝也好去匈奴也好,我要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他看看四季是怎样的变幻的,让他知道天下不是只有雪莲这一种花,这是我的夙愿。”
晏珅不语,在他们甚至皇帝那里,当初柯克辛驾崩宫丽泽扶持柯达木的时候,众人都对北国未来做了和她所想的完全不同的揣测,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女人是要等儿子强大后,再一脚踢开小叔子,奉儿子为北国国君。可事实,却如此出人意料。
“你总是给人带来惊喜,我看不透你。”晏珅淡淡一笑,伸手为她斟酒,“这风雪并不能困住你,如果可以,为什么不随你的儿子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宫丽泽莞尔一笑,“天下再大再美好,北国始终是他的故乡他的家,如果有一天他累了想回来,我会为他点一盏灯等在风雪里。”
晏珅心头一暖,但旋即又失落,他的家在哪里?泱泱天朝大国,却没有他愿意留守一辈子的地方,即便东北那里,也只是他和周桃的家,也只是边防驻扎所在,他从来不晓得那颗心放在哪里才会觉得安宁。
“也许……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晏珅自嘲地一笑,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