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为女儿穿戴好,她才去换自己的衣裳,是青蓝色暗花云锦宫装,没什么出挑却也华贵,着了风毛领的瑰色坎肩,便多了几分喜气。梳的是倾髻,鬓边一朵同服色的簪花,花蕊吐出两缕流苏,悠悠荡荡正到眉下,竟也十分妩媚娇俏。
一应都是谷雨打点下,如今她这上头的造诣更比从前好,而嗣音也知自己的身份不同往昔,打扮得隆重得体一些,也是给彦琛的面上添光彩。此刻立在镜前瞧自己的模样,是十分满意。
“淑慎呢?”嗣音问一句,只因每年至年末都是淑慎生母的忌日,这孩子多少有几分忧郁,今年许是见自己有了初龄,更明白几分做母亲的辛苦,故而这些日子这孩子都静得很。嗣音不知道如何宽慰她,只是每夜都搂着她睡去,像哄初龄那样呵护她。
“来了,又念叨我。”嗣音话音才落,便见淑慎打着帘子进来,这孩子入目一身鲜红的宫装,梳了漂亮的凌云髻,整个儿身量就高了一截,不知是否祥儿给她描摹了胭脂,那细眉红唇和粉嫩的双颊完全与平素不同,小丫头仿佛一瞬间从大大咧咧变得端庄秀丽,真真正正一个公主金枝玉叶的模样出来了。
瞧见嗣音那样端详自己,淑慎羞得满面通红,上来腻着她说:“不好看吗?其实我也觉得别扭呢。”
嗣音欢喜地捧着她的面颊,欣欣然说:“怎么会不好看,我的女儿会不好看吗?淑慎啊,你可知道自己有多美。”
淑慎终是露出久不见的笑容,深深给了嗣音一个大拥抱,娇滴滴地说:“能到您的身边来,真好。”
一旁谷雨已看得含泪,转身去整理东西,母女俩腻歪了一会儿,便是要赴宴去。而这一行,真真光芒四溢,嗣音那里自不必说,再有惊艳四座的淑慎和她怀里万人瞩目的小公主,符望阁出来的人,一言一行都透着隆宠下的气派,即便嗣音想低调,旁人看她的目光也是拗不过来了。
才入席,彦琛就忙不迭把她的宝贝女儿抱去了,自己抱着看戏喝酒竟也不嫌累,嗣音乐得轻松。
此时泓晔泓昭凑过来,围着淑慎傻傻地看,就是不说话。弄得淑慎羞赧不堪,追着要捉他们,可被嗣音在耳边说:“你这身打扮追出去,可就更惹眼了,那架势比混身铠甲的将士还气宇轩昂。”
气得淑慎哭笑不得,益发连嗣音也不要,到上首去伏在容澜身边,再不理会这些取笑她的人。席下再有赫娅、惠静都抱了孩子来,竟是更加的热闹。隆政帝登基第三年的除夕,才真正显出了皇室的气派奢华,只是皇族世家聚集一堂,终究少了一些人,无心的人自然不会察觉,但有心的人,不免在这热闹繁华的景象里,更添几分凄凉。
刘仙莹静静坐在表姐的身边,看着衣香鬓影下众人的欢声笑语,看着梁嗣音浑身浸透在幸福里,她心里却惦记那个在苦寒之地的男人。听说他那里出兵打仗了,也不知有没有受伤,也不知那个周氏能否照顾好他。
此刻八百里急报正在赶往京城的路上,晏珅的人不出意外要元宵才能到达京城,但事实上皇帝安插在那里的眼线每天都会往京城送出最新的消息,所以再过几日,皇帝就能知道弟弟失踪了。
不知道这一个消息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但皆是后话。
这晚子时,容澜照例带着后宫妃嫔往隆禧殿祈福,只是出来时她的脸色苍白无比,不知是否晚宴累了,此刻整个人看起来软弱无力。若非络梅、织菊搀扶,只怕都不能走出隆禧殿,众人知道皇后是因身孕才如此,皆不敢说什么。
好容易到了门外,暖轿才过来停下打起帘子,容澜那里便支撑不住软下身子,络梅瞧见地上斑驳血滴,不由得惊呼起来。
一时众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把皇后送回了坤宁宫。
去年此时,赫娅一碗藏红花让自己在御前见红,生生拿肚子里的孩子来要挟泓昀,可她年轻力壮,到底保住了腹中胎儿,如今皇后这般,又会是何种结果?
太医们会诊后,皇后生命暂无大碍,但是腹中胎儿能否保住,他们没有一个敢拍胸脯说。但是彦琛明白,眼下若让太医下猛药,便能悄无声息地打掉容澜的孩子,谈不上什么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容不得她选择,也就容不得她悲伤。
那一瞬,这个九五至尊的皇帝,真真动了这样的念头。他虽不恨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给自己和皇后带来麻烦,可他始终觉得,自己和这个孩子未必能有缘分。
坐在容澜的床边,一夜未免的彦琛显得很疲倦,他眼眉深重,倦怠地看着妻子。皇后看起来很痛苦,虽合目而眠,额头却仍汨汨有细密的汗水冒出。彦琛用帕子将它们轻轻擦去,惊醒了容澜。
“皇上怎么还不去休息,再过会儿天亮就要去天坛太庙祭祀了,您太辛苦了。”容澜微微含笑,将自己的手从丈夫的掌心抽离,低声说,“臣妾没事了。”
“澜儿,朕见不得你这样辛苦,朕晓得你珍爱这个孩子,可如果这个孩子把你从朕的身边带走,即便他被留下被抚养成人,朕也会恨他的。”
“皇上不要说这么狠的话,您怎么能恨我们的孩子呢。”容澜的眼泪倏然落下,坚强如她的人,如今却动不动就会滚下泪。
彦琛面色深沉,他复握住了容澜的手,说:“朕不想骗你,这是朕心里最实在的想法,当然……你们若能母子平安,朕也一定会疼爱他。可若他把你带走,你要朕怎么去面对他,看到他朕就会想起你,这一份相思而见不得的苦,你要朕怎么办?言尽于此,朕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往后再有这类事发生,朕会做出该有的抉择。朕也是他的父亲,有权利决定是否要他来到这个人世。”
容澜情绪大起,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紧紧握住了皇帝的手,抽噎着恳求:“皇上既然这么说,那也是臣妾最后一次恳求您,不论如何都请太医替臣妾保住这个孩子,不论如何都让太医尽全力,如果太医留不住他,臣妾也会坦然面对,但如果是皇上下旨送他走,您要臣妾情何以堪,臣妾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只求您让这孩子多一些留下的机会。只要您不下令,只要您……”容澜泣不成声,她太了解皇帝,她完全能猜到他会做什么,此刻哭得满面泪痕,完全失去了一个皇后的仪态,“只要您想留住他,他会留下的……皇上,臣妾求您。”
彦琛眸中亦是含了淡淡的泪光,他太自私了,私自得希望容澜此时此刻仍旧能以自己的一切为重,她该知道这个孩子会给朝廷和后宫带来什么变化,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可她选择了视而不见,可是谁又能因此来苛责一个想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他又凭什么强迫容澜为自己为朝廷而放弃这个孩子?
怪只怪这个孩子生在帝王家,怪只怪他的母亲是中宫皇后。诚如彦琛再如何深爱嗣音,他却能轻而易举地不让嗣音和他的儿子成为储君,可容澜不行,他们的儿子就是嫡皇子,朝廷也罢,宗室也罢,都会给他施加压力。
也许这个孩子将来会比彦琛心目中的储君人选更优秀,可随之而来的争权夺位可能带来的灾祸,是皇帝再不愿重复的人生,这辈子他都不愿再看到骨肉相残的冷酷,他希望他每个孩子,都乐得其所。
他为之辛劳地努力着,却横空多出这一个孩子,他该怎么办?
“朕应你。”他淡淡地说一句,安抚下情绪激动的容澜,替她擦去泪水掖上被子,依旧淡淡地说一句,“君无戏言,澜儿你放心,朕会和你一起守护这个孩子,朕会比任何人都珍惜他,他是我们的孩子。”
容澜安然止住了泪水,她信这一句君无戏言,于是合目睡去,她太累了。
心情沉重地走出坤宁宫,面对漆黑的夜色,面对夜空稀疏的星辰,彦琛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出发去祭祀,他若不眠,谁来陪他度过这一个夜晚?
方永禄静静侍候在边上不敢说话,而后也只是跟着皇帝缓缓走在宫道里,但不出他所料,这条路越走,便离那符望阁越近,而各宫都熄灯的时辰里,符望阁阁楼上却摇曳着一盏通明的灯笼,如同黑夜里的指引,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彦琛才站到符望阁的门前,那已翻修一新不再漆色斑驳的大门豁然洞开,梁淑媛还是宴会上那一袭装束,她屈膝朝皇帝行了礼,而后一言不发地挽了他的手进去,再后来阁楼顶上的灯熄灭了,符望阁依旧宁静。
“去把吉服礼冠统统拿到这里来。”方永禄长吁一口气,随即也找地方抓紧歇息,翌日天蒙蒙亮时,便带着吉服礼冠前来侍候。
彼时彦琛正坐在桌边吃一碗燕窝粥,梁淑媛只是笑着陪在一边,见他进来,便说把衣裳礼冠都放下,一会儿她会侍候皇帝穿戴,又说把銮辇也送到符望阁门外,皇帝径直从这里出去。
于是当方永禄也换好内侍品级的礼服侍立在门外时,皇帝果然穿戴齐整,五爪九盘金龙的礼服英气逼人,且面色红润,一扫昨夜的倦容。
“朕夜里来接你。”皇帝很平常地对梁淑媛说完这句话,便上了銮辇去,方永禄朝嗣音施一礼,抬眸却发现梁淑媛满面倦容,似一夜没睡,心中不免一叹,这样体贴的女人宠她再甚又如何?
送走皇帝,嗣音洗漱梳妆后,也要带着淑慎去履行各种冗长繁琐的礼节,直至午后她方歇下,也是累得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所谓一夜不眠十日不醒,昨夜她陪着彦琛,看着他酣然入眠,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太心疼他,生怕自己一动就会弄醒他,于是任凭他拥着自己躺在那美人榻上,愣是几个时辰没有动弹,等他醒来时,自己麻木的身体缓了半日才灵活起来,虽然免不了被彦琛心疼得一顿训斥,可见他眸中倦色退了不少,嗣音比什么都快活。
这会子也不管什么规矩礼节,让谷雨挡了所有的来客,她拥了棉被就要睡去,偏偏那磨人的淑慎猴上来,钻在她的被窝里撒娇要一起睡,嗣音拗不过她,母女俩便窝着了。
“初龄是奶娃娃,日夜都要睡觉,你我年初一大白天就睡觉,人家知道了,便说符望阁里娘儿几个都是懒人。”嗣音捏捏淑慎的脸,贪得无厌地说,“可又好想初龄也快长大,我就能左拥右抱,你们俩一边一个。”
淑慎甜甜地笑起来,眼前这个人是有多好呢,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不仅没有分去对自己半分的爱和呵护,还比从前更加地心疼自己,甚至能放得下闹觉发脾气的初龄,只是在那几天整夜整夜地搂着自己度过。反思起来,倒是自己长不大了。
“惠静姐姐说,她如今偶尔看郡马不顺眼了,夜里就讨厌他睡在自己身边,最想念的就是娘亲的被窝,可惜总不能大半夜就跑回王府去。”淑慎说着又紧紧腻上她,娇声道,“所以惠静姐姐说,要我现在多疼疼你,将来你也会想我的。”
“你们啊,这些被宠坏的小公主。”
嗣音轻揉她的耳垂,失声笑起来:“怎么那么不害臊呢,尽想着往后的事,你告诉我你的驸马在哪儿呢?别人知道,可不定猜我怎么教导你的,一点点公主的矜持都没有。”
淑慎却道:“还不是见你和父皇那样幸福,我才会憧憬自己的未来吗?惠静姐姐也幸福,瞧她总红光满面乐呵呵的样子,谁不想有那样的家呢?”
闻言心底一片柔软,嗣音没意识到自己竟给淑慎带去这样的影响,如果真因为自己而让她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她真心想感谢那个努力生活的自己。所谓言传身教,就是如此吧。
“我的小丫头,你一定会幸福的。”嗣音在淑慎面上轻轻一啄,拥着她说,“陪我睡一会儿,我累坏了。”
淑慎静静地嗯一声,也甜甜闭上眼睛。
嗣音心中想,正如淑慎看自己看惠静那样美好幸福,她希望淑慎未来的幸福也能给初龄带去影响,这样正面而积极的影响若能生生不息地传下去,该多好?
一眠不知时辰过去,当彦琛折返宫廷,去坤宁宫看过皇后再来符望阁时,这母女俩竟还相拥而眠,彦琛舍不得让谷雨叫醒他们,便来楼上看他的初龄,抱着女儿在屋子里瞎转悠逗她玩儿,因见案头一方锦盒,他也是顺手打开想拿个什么东西来逗初龄,却是入目一方玉石,而印面上“初龄”二字,显然就是明源的笔迹。
彦琛天眉微皱,转眸看看女儿,初龄乌黑的眼眸透着美好的光华,乐呵呵地看看父亲,又看看那方玉石,面上依旧是明媚的笑容,可以笑得人心底一片柔软。
“丫头,你不会让父皇失望的,对不对?”他淡淡地一语。
初龄似乎是愣了一愣,但随即就眯起眼睛来笑,咿咿呀呀地出声,竟那样快活。
“奶娘别又逗她,这几天疯坏了,夜里做梦又要闹了。”嗣音的声音渐近,她拾级而上,目光自然地往摇篮那里去,但只见奶娘和祥儿侍立着,再回眸,便见到桌边的彦琛。前一刻还带着笑,后一刻她恨不得即刻转身逃开去。
眼下嗣音就一身松松的睡衣在身上,发髻散散,青丝柔柔地绕在肩颈上,眼眉间还是惺忪的睡意,那一张脸更是不施粉黛,却因睡足了而泛着莹润的光 泽,浑身上下说不尽的妩媚娇柔。
她以为时辰尚早,她以为彦琛还没过来,冷不丁这样相见,真真让人脸红不止。奶娘和祥儿很识趣,悄声就从嗣音身后绕开下楼去,嗣音站在那里紧一紧身上的睡衣,赧然而笑:“皇上万福。”
“嗯!”彦琛笑眉深邃,将嗣音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而后抱着初龄让她看娘亲,问,“母妃这样衣衫不整好没规矩,龄儿,父皇该怎么罚她才好。”
嗣音早柔柔地上来,嘴里嗔着:“皇上又要教坏她。”一边把女儿抱过来亲了亲,抬起那自然素朴却十分美好的面颊问彦琛,“今晚皇上还带臣妾去那里吗?”
彦琛默默颔首,伸出手指让女儿握住,又是很平常地说:“带初龄一起去,朕要让这个骄傲的小公主也看看她的国土和黎民百姓。”
嗣音莞尔,也不言语。
初一的宴席素来皇帝是不参加的,而梁嗣音也从来没有在这个宴会上露面,众人习以为常到几乎麻木,仿佛那个时刻这两个人就是不存在的。而今日皇后也不能入席,一切均有贵妃年氏主持,虽然上头两位都不在,但不在也有不在的自在,到底是过年过节,众人还是乐意快活一些。
不过今日众人私下都多了些谈资,皇后的缺席是最大的话题,人人都惦记她肚子里那个孩子,老实说眼下这光景,都觉得她太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