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在里间静静地喝茶,思绪万千,而缕空隔断那边透过光亮,哈季兰带着孩子们洗完澡也回正屋了,一下子安静的屋里似乎注入了活力。
静静咿咿呀呀的玩闹声,而困了的瑞睿边打着呵欠边扑向哈季兰,嘴里嘟囔着:“沐,沐……”
哈季兰愣了一下,醒悟过来,瑞睿不会是想进仙境小园吧?这,这是惯性使然吧?谁叫在九阿哥出差这段时间里,哈季兰几乎每晚都会带孩子们进仙境小园,在仙境小园里,沐苍全程陪着孩子们玩耍。
今晚肯定是不能进仙境小园的,希望孩子们不要因此哭闹哟,哈季兰心里暗暗拜各路菩萨。恰好,九阿哥走了过来,笑着陪着静静玩耍,在哈季兰暗自担心中,孩子们恬静的睡在床中间,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清理亏空积欠严诏一下,第二日,四阿哥一大早就到了户部。先宣谕旨,因原户部尚书被撤职,而新任的户部侍郎施世纶尚在来京途中,四阿哥总览户部,他规定户部官员每日到衙门定在卯时正刻,不得迟误。午间一律在衙就餐,夜间值宿人员一概在签押房守候;所有外省来的公事文案、代转奏折、条陈,要随即呈送四阿哥本人阅处,不许过夜。凡有军国大事,随到随禀,不但方便,而且迅速。几条章程一下,拖沓惯了的户部各司,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忙了十几天,四阿哥心里已有了个头绪,遂奏明太子,请太子和上书房大臣莅部训诲。
太子欣然来到户部,吩咐门上不必传禀,沿仪门石甬道款步而入。只见户部大堂内外依班按序,或坐或立,黑鸦鸦挤满了人。乍见太子款步而入,众人都立起身来,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太子爷千岁!”
四阿哥也忙起身出迎,给太子请安,说道:“我正在给他们安置些事,不防您就进来了。门上是怎么弄的,也不知会一声儿!”
“罢了,大家起来吧!”太子笑容满面,摆了摆手,说道,“四弟,在你旁边给我设个座儿,你说你的!”
四阿哥推让了一下,也就不再谦逊,待安置好了,他又接着说道:“在座诸位都是读书人,我讲的那些道理似乎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爷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千古通理。有人说我霸道、重利,实话实说,这是逼出来的。既然王道不遵,就得实行霸道;既然道义不行,利害随之亦未尝不可!”
四阿哥目光炯炯,说到这里将手一拱:“我大清经过数十年草创,得有今日昌盛局面,就好似一株参天大树。今有国蠹民贼,以为皇上仁慈可欺,遂肆无忌惮,或为社鼠,或为城狐,齐来挖我树根,蛀我树心。试问,这参天大树倒了,诸位去何处乘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每念及此,我中夜推枕,绕室仿徨,真是不寒而栗……”
看得出来,四阿哥是动了不少脑筋,这番说辞虽是不文不白,侃侃而谈,却句句掷地有声,太子听得十分感动。
“要先从我们户部清!”四阿哥站了起来摆了一下手,朗声说道,“户部衙门素称‘水部’,主管天下财粮,应该是一潭清水!但我已经查明,除王鸿绪员外郎一人之外,全部借有库银。这潭水已经污浊不堪,铜臭逼人!”他呷了一口茶,吩咐朱天保,“你把欠债名单,所欠银两当场读给他们听!”
身后侍立朱天保,见四阿哥吩咐,从案上一叠文书中抽出一名册,轻咳一声,便朗声宣读:“吴佳谟,侍郎,欠银一万四千五十两;苟祖范,员外郎,欠银四千二百两;尤明堂,员外郎,欠银一万八千两;尹水中,主事,欠银八千五百两……合计,户部官员亏欠国库银两百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八两三钱……”
开始大约谁也没想到四阿哥会来这一手,都苍白了脸,听得目蹬口呆,但没多久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厅里一片嗡嗡嘤嘤,却一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怎么样?”四阿哥冷冷地望着众人,“数目有误的可以当堂提出,银子一定要还!吴侍郎,新任户部侍郎施世纶还没到,你是最大的官,说说看,你的一万多银子几时还清?”
吴佳谟是户部资格最老的,原户部尚书撤差,按惯例该由他任尚书,早已窝了一肚子火,见四阿哥问他,起身一揖,说道:“银子自然是要还的!请四爷容我盘盘家底,找个破庵子安置了妻儿老小,发散了几百口子家人!”
“吴佳谟,你发的什么牢骚?”四阿哥知道,镇不住这位,户部清理立时就要泡汤,遂冷笑道,“爷叫你带头,是成全你的体面!何至于就倾家荡产了?仅你红果园一处宅院,两万银子卖不卖?”
吴佳谟朝上一拱手,说道:“四爷,这个样子逼债,学生读书两车半,没见前朝有过,这还叫做‘成全体面’,我实不能解!”
四阿哥阴冷地盯着吴佳谟,说道:“无债一身轻,爷叫你做轻松之人,不是成全你?上梁不正下梁歪,户部自己不清,怎么去清下头?你卖房卖地我不管,现在要你还钱,这是开宗明义第一条,你几时还?”
“回四爷,我没钱!”
“好!”四阿哥面不改色,喝道:“来人!”
“在!”守候在柱后的几个侍卫,听了这声招呼,立时闪出四个,上前叉手听命。
四阿哥看了看吴佳谟,说道:“吴侍郎说他家没钱,不能还。爷这人一向刁钻刻薄,有点信不过。由朱天保带着你们四个,出门再叫上顺天府的人,到吴家查看,给吴侍郎留一处宅子,其余的造册呈上交官发卖,不许无礼,不许莽撞!可听见了?”
“扎!听见了!”
五个人答应一声退出,大厅里变得一片死寂,人人面如纸白!四阿哥用碗盖拨着茶叶,瞟了一眼众人,问道:“还有哪位还不起,请说。”
众人看了看木然痴坐的吴佳谟,谁还敢再触四阿哥的霉头,一时相对无语,竟像一群哑巴,什么样儿的全有。
四阿哥扫视一眼众人,说道:“跟着爷办事,贪贿是不用想的了。但爷也不至于弄得你们精穷,失了官体,这也不是朝廷的本意。该拿的例银,我一文也不克扣大家的,本来京官就不富裕,外头督抚大臣送冰敬、炭敬,聊补炊灶,保洁养廉,都是该当的。除此之外,仗权谋利,爷就容不得他!”
“我欠的四千银子,今年粮食上场就还。”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坐在吴佳谟下头的苟祖范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息一声道:“还就还吧,明天我叫家人把天津的当铺盘了,大约半个月就可还清了。”
接着下边七嘴八舌,有的说回去典花园,有的说卖宅子,虽说叫苦连天,挤脓儿似的,毕竟都咬了牙印儿要还债。只有尤明堂低头不语,铁青着脸看砖头缝儿,四阿哥问道:“尤明堂,你呢?”
“要咬牙过日子,谁还不起?当初不借,也都穷不死!”尤明堂恶狠狠地说道,“只要事情办得公道,我没什么说的。”
四阿哥说道:“这倒奇了!爷凭借据索国债,有什么不公道?既然当初不借也可,你何不学王鸿绪?”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坐在尤明堂下首,一直沉吟不语的王鸿绪身上。尤明堂鄙夷地一哂,说道:“我拿什么和鹤鸣兄比?王鹤鸣一次学差,门生贡的献芹就是几万?我真奇怪,贪污受贿的没事,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专拿我们这些借钱的开刀!”
“是嘛!”远处也有人大声道,“我要出学差,我也不借银子!”
王鸿绪身子一仰,冷笑一声道:“我收赃纳贿,谁有证据,拿出来!空口无凭,血口喷人,以为我王鸿绪好欺侮么?要不要我把咱们户部贪贿的一个一个都点出来?我倒要做好人,只大家不叫,有什么法子?”这位对众人的攻讦毫不在意,一开口便连酸带辣一齐端,抑扬顿挫口风逼人,镇得大家哑口无声。
四阿哥瞟一眼王鸿绪,说道:“大家记住一条,多行不义必自毙!谁受贿,容爷慢慢料理,自然逃不掉一个。小心着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贪贿之人,总有一日会自食恶果。这次是清理天下官员亏欠库银,这件事办下来,再说别的!爷也只说王鸿绪未欠公银,并没说谁贪贿无罪!”
“四爷此言差矣!”王鸿绪是点过翰林的人,说话间总带点文气,却毫不客气,举手一揖说道,“尤明堂当场挑起事端,诬我为匪类,陷我于绝地,岂能置之不理?即使天子驾前,我也要说个明白。学差一案,昔年郭琇为倒明珠,大肆株连、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案子已经查清。我王鸿绪在江南闱中并未受一人贿赂!至于入闱门生拜谒房师,献芹,那是修师生之礼,孔子著述,不以为讳,总计不过一百余两,何谓之贪污受贿?我在户部三年,掌漕运税银,涓滴不沾,清贫守道,洁身自好,来往账目四爷已经看过。请问,难道他尤明堂可以这样作践人吗?我也曾借过库银,朝廷下旨当日亦已清还,只怕他们是糊涂,再不然就别有祸心,才有这番混账言语!”
尤明堂听了,把木杌子拉得离王鸿绪远了一点,咬着牙笑道:“离你远点,只怕还少闻一点臭气!要是我也有个皇阿哥撑腰,只怕比你还硬气!你那点子道学气,还是到东厕里去放——别以为你是翰林出身,我还点过探花呢!要不是犯了明珠的讳,我得用哪只眼瞧你这二甲第四名呢?”
尤明堂说的这档子事已有二十多年了,当日确乎有人是定了一甲第三名,主考官因他“明”字犯了明珠的讳,一下子黜落在三十名,这事众人都听说过,却不晓得就是这位倔强的尤明堂!四阿哥原本恼恨尤明堂无端搅局,正自心里盘算,要不要抄了这位的家,听到这个口风儿,倒犯了嘀咕。皇阿哥代人垫钱还亏空,定是八阿哥无疑。他只诧异,八阿哥从哪里弄这么多钱,难道他有聚宝盆不成?想着,四阿哥冷笑一声道:“尤明堂,我也是个皇阿哥,并没有听说哪个爷代人垫钱的!各人账各人清,攀扯旁人做什么?皇阿哥每年的俸禄我心中有数,只有短的,哪有富余?你倒说说,是哪个阿哥代王鸿绪填还了债务?”
尤明堂向王鸿绪龇牙儿一笑,说道:“鹤鸣老兄,这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代劳?”
“我不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请人代垫!”王鸿绪被尤明堂咬扯得没法,终于光火了。按朝廷律令,阿哥不得交结外官,外官有奉迎阿哥的要夺职拿问。王鸿绪一向以道学宿儒藐视同僚,惹得尤明堂在这种场合兜出来,真像当众剥了裤子。遂涨红了脸,“呸”地一啐,恶狠狠说道:“太子爷、四爷都在这儿,我王鸿绪有没有走你们的门子?再说阿哥们自己还借钱,从哪里来钱替我垫付?你尤明堂倒是说呀!”
尤明堂格格一笑,双膝一盘打火点着烟浓浓吐了一口,说道:“少安毋躁!阿哥里头也有没借钱的!看来这世道,借了钱说话就不硬气。这么着,我这会子就还,如何?”
说着,从靴子里抽出一张银票,抖开了呈给四阿哥,说道:“四爷,这是一万八千两的票子。我借的钱一文没花,都在这里!”
四阿哥原先见他有点胡搅蛮缠,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视着他,想寻隙发作,至此倒也被弄得一愣,正想发话,太子问道:“我有点不明白,既然使不着钱,你何必当初要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