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那时,年少青衫(1/1)

手里的烟抽到一半,有人过来按上他的肩膀说:“进去吧,老爷子同意见你了。”

步伐滞了一滞,不否认他还有一丝犹豫,知道那是什么,是万丈深渊,是条不归路,踏上了就再回不了头。

男子回过头问:“后悔了?后悔了现在走还来得及。”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也想让他回头,劝他这一步还是不迈出的好。

可他没有选择,爸爸欠了那一屁股的赌债,如今连性命都还压在人家手里,家里最值钱的,不过就是老家的那栋宅子,跟那些赌债比起来也仅是冰山一角。除了拿自己的命来交换,他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那一年他二十六岁,在那之前他也是纤尘不染,干净又简单的男子,有最美好的年少青衫。

可这一步踏出了,一切都再不一样。

老爷子同意他用自己来交换他那个赌鬼父亲,当天便能放人。并警告他:“别让他再来赌场闹,否则便没现在这么简单。”

那一天阮天明从苏家大宅的别墅里出来,看到她,那个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的白衣少女。十七岁,明艳俏丽得像是一株山茶花,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阮天明眯起眸子,站在阳光下打量,一眼万年,只觉是明媚不可方物。

苏瑞也看到他,让秋千慢慢的停下来。即便只有十七岁,身材纤细高挑,及脚裸的长裙下摆,每走一步轻轻摇曳,像是赤足而行。越是离得近了,越发看清那一张脸,五官都是极精致的,像万里江山那一点红,足有魅惑人心的魔力。阮天明到底还是为她心动,苏瑞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他的心尖上,忍不住心跳加速。

更是死心踏地的想要留下来。

此后漫漫长路再想起,觉得是命,苏瑞就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蛊,服下去,便注定要败在她这里。

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人哪里挣得过命。

打第一眼开始,他的义无反顾就将自己推到一条不归路上,终点只有一个,就是灭亡,而且回不了头。也是到后来,阮天明才想清楚这么一个道理。于是想要死去,注定无法篡改,不如顺从天意。在他看来,早一天毁灭同晚一天毁灭没有任何区别。诚然早一步退出了,他们便通通不需要那么难为。有什么不好呢?

临死的时候,想起苏瑞初见那一天的微笑。洋溢在脸上,不是假的,那时候她才是真正的年少青衫,简单而纯净的小姑娘,再怎么凌厉都只是率性而为。

他是真的喜欢。

她问他:“你是谁?怎么没见过你?”

阮天明当日穿一件雪白衬衣,松松垮垮的散在皮带外面,长相不凡的一个人。

几天来难得的一个笑,也仅是微微的钩动唇角,淡淡说:“阮天明,第一次来。”

苏瑞便伸出一只洁白皓腕来同他招呼:“你好,苏瑞,苏州的苏,瑞雪兆丰年的瑞。”

阮天明细细的品:“苏州的苏,瑞雪兆丰年的瑞……”

生命嘎然止息的那一刹那,他望着车窗外锦绣绵延的大束阳光,觉得洁白得像雪,想起那句瑞雪兆丰年,想起那个明媚的笑嫣如花……

这一生再多的不圆满,死的时候却感觉那样满足。他不恨她,是真的不恨。

连痛都没有了,头脑中浮现的,只是曾经那些动人心弦的美好,大段大段的,如电影般在脑海中放映而过。剧终的时候,生命也跟着落幕,是那一日他们共同看过的那场电影,结局如斯安好。

他听到电话那端苏瑞挣扎着哭起来,再不济他们是朋友,有那些浓烈而干脆的回忆,不是么?

那一天他去车站送父亲回老家,父亲被人剁掉一只手,索性命还在。

阮天明非得把他换回去,是因为家里还有重病的母亲,是他结发的妻子,身染重病,维系一口气只为看他一眼,让人生有个了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份恩情便不得不报。

父亲总算在晚年将尽的时候浪子回头,拉上他:“你跟我一起走,我保证以后改掉那些恶习,好好的跟你们母子过日子。”

阮天明抽出手,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很陌生,穷尽一生也没给过他什么温暖,反倒是一路走来,无边无际的麻烦,大事小事,层出不穷。直到今天,将他推到一个转不了身的风尖浪口了。父亲后悔了,可他已经没得选。

“你走吧,我妈还在家里等着你。”

这段伤心的往事同苏瑞说起过,哪一天喝醉了酒,坐在苏家大宅的长椅上,一睁眼,苏瑞已经坐到身旁。就是穿着类似在医院穿的那件毛茸茸的斗篷。

不转首看过来的时候,连脸都看不清。

阮天明怔了下,坐直一些。说:“多冷,快回去。”

苏瑞双手按在腿上,转过来,反问回去;“那你不冷么?”然后一嘟嘴巴:“穿的比我还少。你喝了很多的酒啊,有不开心的事?”

阮天明那时候只觉得有些事小孩子是不懂的,那些个无可奈何,人间疾苦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又如何会懂。

可苏瑞笑了笑,说;“你说出来吧,我能懂的。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是啊,他们是朋友。两人曾打过勾勾,死心踏地的说这一番话。她被人绑架,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将她救了回来。胸口上插了一刀,幸好没有命中心脏,偏了分毫命便保住了。苏瑞真是感念他的恩情,被他护在怀里的时候很温暖,也没有那么怕了。就想着,如果他不死,他们就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阮天明那一时命不该绝,反倒因为这一件事被老爷子重用,带到身边。整日出入苏家大宅,跟苏瑞见面的次数也便多了起来。

那一天同老爷子谈完事情,出来时正碰上放学回来的苏瑞。还是个穿制服的年纪,就是那种色泽简单,款式松垮的校服被苏瑞穿在身上,也成了大家的手笔,设计得颇俱格调。

苏瑞把书包扔给大宅里的下人,笑呵呵的过来拉上他,一直把他带到偏厅里。然后就那样伸出一根手指,大大的扬起笑:“我们以后算是好朋友了吧?来打勾勾盖章。”

阮天明盯着她一脸明快的笑意失神,那一次死里逃生,哪里是一刀扎偏了,分明是心口上被丘比特的箭射中,飘飘然的爱上了。

直到她催促:“傻了么,快点儿啊。”

他才恍然回过神,同样伸手小拇指跟她打勾勾,他阮天明和苏瑞,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苏州的苏,瑞雪兆丰年的瑞。多少年过去了,他总是记忆犹新。

连带苏瑞那一瞬间的表情,他记在心里,到死都没有忘记。

苏瑞搓暖了自己的手,就来握住他的,发现他的一双手已经冷透,捂在怀里也帮他搓了搓,问他:“有没有暖和一点儿?”

怎么会不暖?简直要暖进心窝里。阮天明一颗死寂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从来不曾跟人提起家里的事,却下意识的想要同她说起。

“我今天接到亲戚的电话,我妈死了,癌症晚期,终于是挨不住了。”他的声音和神色一样暗淡,却并不惊讶,早在他出来的时候,妈妈就该是要死了的。弥留这么久,只是因为有放下不的人,是她此生未了的心愿。如今他的爸爸回去了,那一口气她势必会咽下去。一只手还被苏瑞握在指掌中,觉得没那么害怕和伤心了,才有勇气接着往下说:“我爸也死了,他是服药自杀的,陪着我妈一起走了。他这一生做得最有情有义的一件事,就是肯在最后那一个时间点上跟我妈生死相随,不至于让她由生到死都一个人孤零零的。”

苏瑞望着他,那一年她十八岁,他二十七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一个毛头小子,连伤心都那么明显。

她将他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只说:“你怎么那么傻。”

她知道他是怎么走到这条道上来的,有意无意的也问起过。当时听来的时候就觉得他可怜,他那个父亲是个败类,打他下生,就没怎么抚养过他,半点儿为人父的责任都没尽到。满身的债最后却还要他来替他背,以至于最后作大了,收不了场,非是得自己的儿子拿命来换。

至于他那个妈妈一生是怎么凄苦度过的,即便阮天明不说,苏瑞也想象得到。守着无望的婚姻带着儿子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翘首以盼,很多时候浪子回头,比灰姑娘遇到白马王子还童话。于是,眼见他的妈妈就用了一生去等待,最后到底是等来了,却不过一死。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过了那座奈何桥,喝了那碗孟婆汤,是不是生死相随,谁又知道呢。只怕记不记得都是一回事了。

苏瑞觉得那样的阮天明很是心疼人,难怪会喝得醉意连天的坐在这里吹冷风,他这样不是傻了是什么。

“没事,你没有了爸爸妈妈,你还有我。我们是好朋友,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掰着指头同他数算:“你看,你现在二十七岁,我才只有十八岁,你要比我大上九岁。也就是说,你老死的那一天,我还年轻,所以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阮天明听着,“噗嗤”一下便笑了。

如今的苏瑞再怎么不好,可他爱上她的时候,不过就是那么一个单纯而可爱的小姑娘。

虽然拙劣,却知道在他伤心的时候给他讲笑话听,哄他开心。

苏老爷子那时候还很年轻,身子骨硬朗,什么事一般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所以几乎没有时间陪着苏瑞,苏瑞很早就没了妈妈。据她自己说,快要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只是孤单的时候很想她,也会觉得自己很难过。

阮天明知道她什么时候最孤单。

所以直到苏瑞出国前,那几年的生日都是阮天明陪着过。

都是用了心思的,猜想她最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然后变戏法般呈现到她眼前。年纪小的时候,眉开眼笑,扑上来揽住他的脖子,肆无忌惮的又笑又叫,说:“阮天明,你简直就是阿拉伯神灯,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她有多吃惊,阮天明就有多欢喜。一个人的情绪因着另一个人的起伏不定,是件简单到不可思议的事。

再后来年纪大了,心眼也会变多。他再准备什么礼物,她都意味深长。

“我就知道你准能猜透我想要什么。”

十八岁那年她想去看电影,白天要上学,就只能看午夜的。

太晚了,又是深秋的冷夜,电影院里除了稀疏的工作人员例行检票,几乎就再没有什么人。

那一场在第五放映厅里,电影院的尽头,踩着软棉的地毯,走进去,就只有他们两人。

苏瑞打一进去就爆笑不止,觉得太过无厘头,从没遇到过那样的情景,明明没有包场子,一场电影看下来却仅有两个人。

笑出泪,侧首望着他,口口声声的说:“阮天明,是我对不起你,时间选得太无厘头了。”

阮天明似笑非笑的找了位置坐,一马当先。

苏瑞便同他隔着一个座椅看完全场,那一个晚上阮天明有无尽的思量,就像看透一个事实。这一生他再怎么喜欢苏瑞,都永远隔着这么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永远也无法逾越并且抵达。就只能像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嬉笑怒骂,然后等待着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她再不用他陪着,两个人变得再没有一点儿关系。

早在许多年前阮天明就将一切想得很是清楚明白了,那爱恋一日日深厚下去,却也被他一点点埋葬进心坟里,没打算说出来,以为一辈子都仅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薄南风出现的时候,他也曾恐慌过,很惶恐,知道那是个苏瑞愿意为他去死的男人。她多么怕疼,可贴上那个男人的边她就会变得很勇敢,甚至连死都无所畏惧。

许多年前他带人赶过去,看到苏瑞抱着一个美好到不可思议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第一次听苏瑞吵嚷着说她很害怕,怕那个男人就要死了,她求他救救他。

阮天明为了这么一个人的到来筹划等待了太多年,以为一切准备都做足了。可真当这个人进入到苏瑞生命里的时候,他还是狠狠的恍了神,心里一块地方被抽空了,痛不可遏。那种失魂又落魄,没人懂得。

没人知道那一年他是怎么样死了又生。

即便是为了苏瑞,他也愿意伸手拉上薄南风一把。

喜欢一个人在一念之间,彻底失去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念间的事。

当苏瑞爱上薄南风的时候,他的喜欢就彻底变成一种单恋。从此苏瑞的眼中就仅有薄南风那么一个男人,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他,眼中心里再容不下任何人任何事,直逼毁灭的癫狂。

阮天明这个曾与她打勾盖章的男人,像一个作古的独幕剧,注定要一点点的退出场。

阮天明觉得,如果没有遇到薄南风,苏瑞会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好好的长大,不会脱离他预期的样子太远。可薄南风出现了,像是她的克星,苏瑞便注定要有所改变,她对他永远没有抵抗力,太过投入和专注,也是过。苏瑞对薄南风过火的执着和喜欢会将她变成一个疯子,一旦得不到,就会像现在,走火入魔,误入歧途。只怕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那种失落的心性和焦灼,像是要了她的命。

于是,她才会那样,得不到就打碎。她可以为了他去死,眼睛都不眨一下。也可以让他去死,大不了就是心痛。

阮天明觉得苏瑞是个可怜人,他们都一样可怜,深爱的人,不爱自己,甚至看也看不到。永远站在别人的影子里,手舞足蹈,以为弥足珍贵,其实远不是如此。

他也是想将她毁掉的,碎在自己的手里或者怀里,可他做不到。便要让别人去做,他放了手,就不再管她了,明知道薄南风会摧毁她。这样的放纵,跟自己亲手毁掉又有什么区别?

他再大爱无疆,却也是个男人。

到最后,他看着苏瑞,像是彼岸开出的花,原来这么遥远,他怎么才发现?

好一个如火如荼的样子,不着痕迹地,绚烂了他一世年华。

阮天明这一生就不幸,最最幸运的,是遇到那些人,那些事。

总算还有许多美好可供回忆,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贫瘠。

那一年代他入行的兄弟死在血泊中,那个有一念之差,想劝他不要踏进来的兄弟。死前紧紧拉着他的手,说悔不当初,明知道有这么一天,却还要拉他一起。

那一年他二十八岁,不知道前方讳莫如深,不知道后悔,不知道没有回头路,就真的回不了头……只是觉得痛苦,呜咽着低泣,像是一只困兽。

是苏瑞过来安慰他,像曾经许多次一样,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懂得你的难过,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如果活着很痛苦,死了也是好的。你的兄弟那么疼,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他现在的感觉一定比之前好。”

阮天明信了她,如今再回首,望一望来时的路,越发笃定这就是命中注定。苏瑞为他设定好了所有预言,他每走一步都不偏不倚,到底死在那个上头。从开始到现在,却发现他命运的转折根本不在自己爸爸的手中,那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要遇上的致命的,是苏瑞。

打初见,就像开起了一个开关,所有命运的车轮被启动,轰隆隆的转动开,走到哪一步都是设定好的,他没得选,被一步步的推着向前。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心生感叹,这果然是他的终点,宿命的了结。

是苏瑞说,如果活着很痛苦,死了也是好的。他也那么疼,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他现在的感觉就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好。阳光打过来,照进眼瞳,明媚如斯。

像极了一个人脸上洋溢的微笑。

那时,他们年少青衫。

------题外话------

阮天明的一个小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