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杖毙奴才之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传遍整个紫禁城。
六宫奴才都唏嘘不已,纷纷暗叹差事不好当,以后为主子打听消息都得提着人头去。
因花房新为储秀宫添置了几缸九色香莲,且每色的香味浓淡不同,据闻是南边海岛引来的品种,所以稀罕得很,整座紫禁城就只送了储秀宫。
众妃嫔齐集储秀宫后院赏花,连极少出门的荃蕙也有前来,其实都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来看看,皇后对养心殿杖毙奴才之事有何想法。
“这莲花可真漂亮,娇艳妩媚又不失古朴典雅,馥香薰风,可惜在这大太阳下,若微雨天赏之,岂不更为绝妙。”思莹轻触上一朵素白黄蕊的莲花,满眼透着欢喜。
“仪嫔妹妹就是风雅。”甯馨柔和一笑,大方地说道:“你若是喜欢,让奴才剪下来,正巧本宫这还有一个青花采莲曲广口深盘,一并送去你殿内,那盘子盛满水,花浮于上,也别有一番韵致。”
“花若无根,不是会过早凋残吗?”初涵怜惜的蹙着秀眉,低声咕哝了一句。
“是呢。”思莹并不介意地应了一声,眸中依旧浅笑盈盈,姿态典雅的对甯馨一施礼,说道:“皇后娘娘的美意妾身心领了,但若为一时之喜就葬送花魂,确实有些暴殄天物,既然是皇上独独赐给皇后娘娘的花,那还是让它们绽放在储秀宫最佳。”
坐在树荫下,抱着永璋的雪翎不禁微愣,又悄悄瞄了佩兰一眼。
原以为思莹一直躲在是非圈外,可今日的这番话明明白白是在奉承甯馨,莲花是送来储秀宫的,好歹这里还住着一位贵妃,怎就成了独赐给皇后。
初涵自觉无心之言又招惹了是非,索性远远躲开,走到雪翎身边,逗着永璋玩。
“不想妹妹还是个惜花人。”甯馨眼底始终浮着笑意,上次事件之后,她便有心想要扶植端庄典雅的思莹。“既这样,本宫也不强求,只待哪日下雨,定然请妹妹再来赏花。”
“纵然烟雨朦胧,栽种在水缸里的莲花能赏出什么意境,便是风雅也是附庸的。”璐瑶受弘历冷落后,甯馨也越发不待见她,看着眼下的局面心中难免吃味。“听闻皇上吩咐营造司,待寿康宫完竣,就要为慈宁宫三所殿的前院挖出一个荷塘,那才真是费心思呢。”
甯馨淡淡地看向璐瑶,唇角微动沉默不语,但她眼底藏着的几分厌弃,却没有逃过佩兰的双眼。
“陈贵人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雅容如今是打定主意,谁她也不巴结,只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候说些不痛不痒的言辞,便是风声传出去,这些话也只会讨好弘历。“今日养心殿那边才杖毙了一个,咱们这些姐妹都还是收敛些心思,别白白害了那些奴才,贵贱也是条性命。”
“敢窥视皇上,该死!”甯馨神情平淡,声音却极为冷狠,且眼角余光微向瞄佩兰。“内监私交大臣,大清律法难容,只杖毙一个奴才,已是皇恩浩荡。”
“俗话说,拔起萝卜带出泥,皇上不审那小太监,是为求安稳,不然前朝后宫还指不定会牵出多少人呢。”佩兰毫不示弱,唇畔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纵然她和鄂尔泰有亲,却没在养心殿安插眼线,只要买通储秀宫首领太监,主殿的风声自然会往东侧殿吹,若真查起来,她是一身干净,甯馨才真正脱不了干系。
且她正愁要怎么回绝亲妹妹的苦求,如今养心殿闹这么一出,也就理由充足,并非她这个长姐不念亲情,而是皇上在整治后宫,此刻谁都别乱动。
“可皇上还是动了雷霆之怒。”荃蕙冷然轻笑,此言看似平淡,却在不着痕迹的挑拨甯馨和佩兰,反正她现在是动辄得咎,空有个妃子的虚名,从册封至今弘历就没碰过她,日子过得像守活寡一般。
其实这话,初涵也差点脱口而出,幸而被雪翎拦下,否则就是给自己招祸。
“妹妹个性率直,在皇上面前或是可爱,但在她们跟前就必然是可恶。”因她们坐的远,又有永璋咿咿呀呀学语,料想唱大戏的那几个人听不到她们说话,雪翎才敢低声提醒。“你虽家世不差,但在这宫里,你的位分最低,何苦去碰她们的钉子。”
“谢谢纯嫔姐姐。”初涵回以真心一笑。
自从雪翎有了永璋,性子变得沉静不少,有些与世无争的姿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纯嫔以前仅是想着该如何争宠,倒也未见什么害人的手段,比起那边几个女人,算是有慈悲之心的了。
而这段时间,除甯馨外,就数雪翎所承雨露最多,好似就是那一份温柔敦厚,引起了弘历的注意,虽不算特别喜爱他,但也日渐厚待。
“就是你这性子,才虚耗了如花似玉的容颜。”雪翎耐人寻味地幽叹,视线飘然移向前方,又多嘱咐了一句,“以后只管听她们唱戏,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若是在平民百姓之家,无非是三姑六婆凑在一起,闲话家常里短,评论左邻右舍,瞎聊些油盐柴米酱醋茶。
可到了这深宫之内,那便只有一个话题,就是争风吃醋,若是没读过书的女子,也不过几句粗话,但甯馨、佩兰、荃蕙凑到一处,情况就大为不同,一句话能藏着好几个意思。
“皇上不过是小惩大诫,哪里算得上雷霆之怒。”佩兰自然看明白了荃蕙此言之意,唇畔抿着闲静淡泊的浅笑,却又顺着那话音说道:“先帝爷刚登基时,整顿后宫的那些招数,才真叫霹雳手段。”
“贵妃姐姐比皇上都还年长,自然是知道得多,咱们这些年纪小的可比不了。”荃蕙冷声哼笑,故意讥讽佩兰年华已去。“明年又会有新的妃嫔入宫,论在宫中的经验,还得要贵妃姐姐多加提点那些小姑娘。”
门庭冷寂让荃蕙想通了一件事,当初若非被佩兰误导,她岂会那样不惜代价的讨好毓媞,结果被弘历厌弃,落得如今这般凄凉。
闻言,就连思莹和雅容都脸色微变,佩兰却不以为然的敛眸浅笑,只说觉得天热,想先回殿内歇息。
甯馨清明的双眸闪过冷寒的笑意,心想这六宫中何时轮到贵妃提点新人,荃蕙这点挑拨离间的小心思,实在幼稚得可笑。但望着佩兰远去的身影,眉梢不禁微挑,嘴角也扬起一抹看笑话的弧度。
众妃嫔见佩兰已回殿,便纷纷起身告辞,只有雪翎舍不得儿子,甯馨就索性做个好人,留雪翎在后殿教宫中婢女制作绢花,也就是许其多陪陪永璋。
虽说还有两日才是立夏,但今年热得特别早,尤其是这种大晴天的午后,烈日炎炎晒得人难受。
“那娴妃可真是不知道消停,都是这般光景了,嘴上还是不饶人。”回到寝殿内,翠微忙伺候甯馨更衣,又递上一盏解暑的绿豆汤。“幸而贵妃向来隐忍,若真动怒起来,娴妃还有什么颜面。”
“今日是贵妃故意找事,就是要引娴妃说那些不敬的话。”放下碗盏,甯馨先卸去脸上妆容,又用兑入白梅花汁的卓锡泉水敷面,重复三次,最后以白牡丹、白芙蓉、白荷花、白莲花制成的香膏滋润肌肤。
翠微打发了小宫婢们出去,搀甯馨到凉榻上歇息,自己坐在一旁为其捶腿,心中疑云不散,故而低声询问:“贵妃何苦给自己捡这个不快?”
佩兰比弘历年长四岁,再有两个多月就是满三十的女人,民间说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如烂茶渣,近来所得宠幸也极少,凡弘历前来储秀宫都是安置在主殿,偶尔翻佩兰的牌子,一个月入养心殿侍寝最多不过两次。
“过两日就立夏,皇上的心思被那玹玗丫头勾着,只怕不到五月节就会前去圆明园避暑。”甯馨手执玉轮按摩面部,冷声哼笑道:“后宫女眷虽不多,却不会全部都带去,那就总得有人留下来照管。”
佩兰和荃蕙都是侧福晋出身,又都是毓媞挑选的妃嫔,且论后宫位分,弘历必然在她们之间二选其一。佩兰处事沉稳内敛,近来弘历又不怎么宠幸,留在紫禁城的可能性原本最大。荃蕙不受待见,在紫禁城里是这样,到了圆明园也不会有改变。
翠微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凑上前去,低声道:“那娘娘不如向皇上提议,把贵妃和娴妃都留下,也省得碍娘娘的眼。”
“不可能。”甯馨扬了扬嘴角,将身子翻向另一边,声音多了几分倦意。“两个都是太后挑选的人,全都丢在紫禁城,太后的颜面往哪搁。”
翠微点点头,心中虽还有不解,却见甯馨睡意已浓,便不再多问,只低声道:“娘娘此刻小憩,晚膳可要迟一个时辰?”
“酉初一刻叫醒本宫,晚膳时间照旧。”即便算准弘历今日不会入后宫,但甯馨仍然保有一丝期望,所以无论多劳累,作息时间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夏日初临,午后的空气中本就蕴着几分乏人的温热,若是再配上整叠千篇一律的枯燥文章,那就更是催人眠。
早晨处理了鄂尔泰之后,弘历又接见过几位大臣,正午陪玹玗用过些点心,闲聊了两刻钟,一个继续批折子,一个仍旧在东暖阁看文章。
直到申时末处理完政务,弘历推开东暖阁虚掩的门,见玹玗一手支在炕桌上,撑着额头悠悠浅寐,旁边还躺着拉长身子的狸花猫,也不知是何时溜进来的。
望着她沉静的容颜,一股童趣玩性由心而生,弘历唇畔漾出一抹浅笑,伸手触碰她那纤长的睫毛。
玹玗并未转醒,旁边的狸花猫却蓦然睁开双眼,呆呆望着弘历,伸了伸懒腰,又打了个大哈欠,才走过去蹭弘历,还发出呼噜噜的撒娇声。
怕它会吵醒玹玗,弘历将狸花猫抱到殿外交给欢子,并叮嘱道:“带它去内御膳房,蒸条新鲜的鱼给它吃。”
欢子接过圆滚滚的狸花猫,小心翼翼地捧着,觉得手感又更沉了些,不禁在心中暗叹,主子的猫狗都比奴才的命精贵,玹玗的这只狸花每顿都是鸡鸭鱼肉,在养心殿更是来去自如,没人敢阻拦。
“皇上,再这样吃下去,狸花就快被喂成猪了。”李怀玉笑着凑上前。
弘历低声一笑,转头望向东暖阁,吩咐道:“去沏茶,要雨前的凤凰水仙。”
静静地坐到玹玗身边,没想到她竟真读完了上百篇文章,幸而还有她所好,不然这一整天确实太折磨人。
轻轻从她手肘下抽出答卷,弘历细读了这些文章,对着其中一篇笑道:“有意思。”
恰此时李怀玉进来奉茶,杯盏碰触桌面的清脆声音,让玹玗缓缓睁开双眼,惺忪地转过头,唇畔溢出慵懒的笑,柔柔软软地问道:“爷批完奏折啦?”
“都快酉时了。”弘历点点头,“你对这个金德瑛的文章感兴趣?”
玹玗撇撇嘴,“虽然是个二甲第三,但文章不算乏味,论点颇有意思。”
“小玉子,请五爷过来。”弘历眸底也透出几分赞赏,又道:“然后你到郭络罗府传话,朕和格格一会去用晚膳,不必麻烦,做些家常菜就好。”
玹玗刚端起茶盏,才在惊叹这竟是乌岽山古茶树的凤凰水仙,又听弘历说要带她回府,忍不住笑问:“爷今日怎么这般殷情?”
“劳累你一整天,总得给些赏赐。”弘历高深莫测一笑,视线再次凝在金德瑛的答卷上。“再者,顺便借你的宝地和五爷谈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