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日在养心殿当差,玹玗是早去晚归,又得赶绣毓媞寿辰当天要进献的领巾,夜里最多能睡上两个更次。
“明日是太后寿辰,怎么皇子门还要上课,不是说大节庆都要放假吗。”雁儿打着哈欠,低声对玹玗抱怨着。
如今在上书房读书的只有大阿哥永璜和大格格静怡,这边供奴才歇脚的值房也就只有雁儿、屈妈妈、和两个慈宁宫太监,所以无需过于拘谨。
“不是已经放了半天吗。”玹玗浅浅一笑,按照宫中的规矩,皇子散学后用过茶点,又要到箭亭习武,毓媞把家宴设在午后,是不想耽误永璜的功课。“今晚你早些睡别等我,小安子会在慈祥门内候着,他只管打理我的院落,白天大把时间补觉,你和他比不了。”
弘历起更后离开养心殿,但她还得整理书案、清洗笔砚,又要忙近半个时辰,可雁儿每晚都等她回去后才用膳,早起却不能早睡,精神比她还差些。
雁儿叹道:“我是担心你。”
“我在皇上跟前当差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两天皇上是去储秀宫安置,如果留在养心殿,我说不定还得伺候到他就寝才能离开,那你不是要等到三更半夜。”玹玗低眸笑着,在雁儿耳畔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宁愿你留着精神,帮忙盯着郑妈妈,她若只是简单的想早些离宫,我自然寻机会成全她,只是在这宫中总得防着‘万一’二字。”
雁儿想了想,点头笑道:“好,这件事交给我办,你就放心吧。”
寅时至,上书房早读的钟声敲响,玹玗也起身离去。
李怀玉昨天琢磨了半晌,原来他被骂废物,是因为玹玗不清楚寝殿内物品的摆放。所以弘历去雍和宫时,他就求着玹玗翻箱倒柜。那些有锁的柜子和匣子,他又赶去内务府造办处多配制了一套备份钥匙,交到玹玗手中。
可弘历不到一个时辰就已回宫,然后让她去正殿伺候笔墨,寝殿内各类物品的摆放她还没全记下,所以得赶在弘历回养心殿前,再把各箱柜多看一次。
见不少工匠在东围房进出,原本玹玗也懒得多事,因看到欢子在那边监工,才唤他过来询问:“是有什么地方需要修葺吗?”
欢子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姑娘的话,昨晚皇上交代师父,要将东围房改建成练功房,工匠们就连夜忙到现在。”
“你师父是个油耗子,居然能教出你这样老实的徒弟。”看着他双眼熬得通红,玹玗仍不住轻叹,君王闲来一句话,就害得那么多人大冷天没觉可睡。“你师父呢?”
“师父在寝殿,准备一会儿就去储秀宫请起。”
玹玗刚迈出两步,又转过头对欢子说道:“你下去休息吧,东围房的工程我让你师父派别人盯着。”
“多谢姑娘体恤。”欢子连忙低头,又道:“奴才不敢偷懒,这是奴才份内的事。”
玹玗无奈地摇摇头,佯装恼怒地问:“怎么,你是认为我没资格吩咐你师父,还是觉得我没权利使唤你?”
“不是的……”抬头见玹玗眼带笑意,欢子只觉心中一暖,感激地说:“姑娘好心,奴才领受,谢姑娘。”
这些小太监都是家里吃不起饭才被卖进宫,在养心殿伺候跟着李怀玉虽比别处好些,但御前差事不好当,若心志不够坚定,经不起钱财诱惑,指不定就折在妃嫔们的争斗中。
寝室内,李怀玉听玹玗一说,惊讶地叹道:“奴才只让他盯着点,没让他整晚都守着,这笨徒弟脑子怎么一根筋啊。”
“摊上个老实徒弟是你的运气,别总是欺负人家。”玹玗笑了笑,旋身打开衣橱,晚些时候要伺候更衣,索性一次想好什么衣服配什么香囊玉坠,以后也就能省事些。
“姑娘别麻烦,皇上不会戴这些香囊。”李怀玉又苦着脸,哀声说道:“奴才以后绝不再欺负自己的徒弟,也求姑娘别再欺负奴才,别跟皇上杠着了。”
昨日玹玗先是为弘历更衣,之后又在正殿伺候笔墨两个多时辰,可整天下来,她说的话也就简单的三句:是、知道、谢皇上。
玹玗和弘历置气都不肯说句整话,又有弘昼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最倒霉的还是他,昨日的那句“废物”已经让他费尽心思的琢磨,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他定会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我哪敢啊。”玹玗扬扬眉梢,将匣子放回去,凉凉地说道:“皇上整天都冷着脸,我又不会伺候人,只能做到谨慎恭顺,以免再惹圣心烦怒。”
“奴才是这养心殿的总管,无论是谁安排到养心殿的人,能不能在御前伺候都得奴才说了算。”李怀玉说的已经够直截了当,又挑明道:“皇后安排的人,就算皇上不乐意,也不能亲自把她们赶出去,总得顾全皇后的面子啊。”
玹玗微微蹙眉,问道:“莫非慈宁宫得到的消息,是皇上故意所放?”
“姑娘以为呢?”李怀玉笑了笑,不否认也不承认地反问:“好歹是养心殿的人,又是皇后的远房亲戚,面对太后的发落,皇上可是一声没吭,正常吗?”
玹玗默了良久,才漠然吐出四个字,“帝王权术。”
弘历的心机果然不输雍正帝,一面和毓媞僵持,每晚去储秀宫,摆明了是要护着甯馨;而另一面却又挑动婆媳之间的争斗,让她们两方都没有更多的心思来顾及养心殿,且弘历有心扶植两方外戚,以达到取代鄂党和张党的目的,但只要婆媳不和为后宫大权角逐,前朝的富察氏与钮祜禄氏又岂会和睦,朝堂上总要有多方面的制衡。
玹玗不由得自嘲一笑,前朝对付群臣的手段,弘历早在她想到之前,已用在了后宫,她就这点小聪明,居然还敢班门弄斧,真是自不量力。
“皇上也是无奈。”李怀玉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娘上次在撷芳殿寻死,可把皇上吓得够呛,所以才默许那两个宫婢在养心殿伺候,因为只有皇后的人进来了,太后才会急着把姑娘也送到养心殿来,皇上在为你的安全担忧。”
玹玗心中一震,弘历是在利用婆媳之争保护她?
“封妃名册呢?”转念一想,不由得她不去怀疑,“难道也是你和皇上演的戏?”
“天地良心,那可真是碰巧撞上的,姑娘想想,奴才哪有胆子拖你下水。”李怀玉猛然摇头,诚恳地说道:“奴才当时真是为自保,且想着太后有心要驾驭姑娘,皇上知道缘由也不会生姑娘的气,这才顺姑娘的意思行事,可你看这两天皇上给过奴才好脸色吗。”
玹玗幽幽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她又错了,不该为了两个宫婢和弘历置气,更不该用“帝王权术”去讽刺他。
心底的慌乱让她茫然无措,弘历越是这样保护,她越是感到惊慌和恐惧,脑海中又浮出她本荆棘缠绕,坠落城墙葬身河底的那个梦。
又一次提醒自己,她曾用母亲的性命发誓,所以她不能动摇。
向霂颻承诺过绝不会入皇家门,而自己也讨厌在这里和人无止境的斗下去,可若是真的让她离开,却又被太多难以割舍的东西捆绑着。
报仇,扳倒鄂尔泰和张廷玉,然后才能毫无遗憾的离开!
再次给定下目标,虽然只是自欺欺人。
寅正一刻的钟声响起,李怀玉赶紧抱着朝服去储秀宫,而玹玗呆呆坐着,直到早膳全部凉透,就那样原封不动的让人撤了下去。
弘历下朝后会养心殿用膳,见玹玗神情恍惚,一直低眸逃避他的视线,李怀玉又不敢承认自己多嘴,他便把责任都归咎于弘昼的口无遮拦。早膳后,他让李怀玉传话,把玹玗留在寝殿抄写《佛说无量寿经》,自己则在前殿的勤政亲贤单独召见张廷玉。
明年的大赦天下,弘历有心释放岳钟琪,然后再为其翻案,只要能证明岳钟琪并未有谋反之心,海殷之冤就自然昭雪。可鄂尔泰一党偏偏要和他唱反调,每次在乾清宫提到此事,鄂尔泰总以雍正帝那份遗训说事,称岳钟琪是危险政敌,擅于笼络三军将士人心,决不可轻赦。
当初对岳钟琪的判决,张廷玉是站在他这边,此次当然也是授意张廷玉去和鄂尔泰斗,让鄂、张两党狗咬狗,关键时候再由钮祜禄家族的大臣站出来说句话,事情就能水到渠成。
午后弘昼到养心殿,正巧遇到讷亲从殿内出来,是钮祜禄一族的显贵出身,且又是军机处最年轻的一位,弘历觉得讷亲有收为己用的可能,但他却不以为然,早有人发现讷亲频繁出入太后母家。
“你稍坐,我去换身衣服就走。”弘历指了指东暖阁,淡淡地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往寝殿而去,却留李怀玉伺候着弘昼。
狐疑地在前殿转了一圈,弘昼抓着李怀玉问道:“怎么没见玹玗?”
李怀玉奉上茶,“皇上今日在勤政亲贤见张廷玉大人,所以特别把玹玗姑娘留在后殿抄经,眼不见为净嘛。”
“那就是说,现在后面只有玹玗在伺候更衣?”弘昼思忖着,眼珠慢慢转动了一圈,脸上浮出邪肆的笑容,“走,后面瞧热闹去……”
“五爷,昨天已经玩过头了。”李怀玉脸色瞬间青白,赶忙拦在弘昼身前,“待会到了宫外,五爷想怎么消遣皇上都行,可别再折腾奴才啦。”
弘昼了然一笑,李怀玉不是留下来伺候他,而是为了盯着他别捣乱,他虽有些放荡不羁,却知轻重分寸。
可人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是不想弘历和他一样悔不当初。
憋了一路,离开雍和宫之时,弘昼刚开口,却被弘历抢先。
“以后别在玹玗面前胡说,她年纪还小,也不是欢场中的莺莺燕燕,在她面前你还是正经些。”
“她年纪是不大,心思却比世人都大。”弘昼偏是没个正经样的撞了一下弘历的肩膀,笑道:“可是你把我从慈宁宫扛出来的,那丫头懂不懂事,你心里会没数?”
弘历微微一愣,故意淡漠地说道:“我无须对这种事有数。”
“还记得我们在城墙上说过的话吗?”弘昼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问:“事到如今,皇兄也该好好想想,要不要把她留在……”
弘历冷声截断道:“我不会摆布她的人生,由她自己选择。”
“不会!”弘昼一挑眉,假意不懂地说:“你之前不是看中谟云,想把她嫁入康亲王府,那为什么不把谟云调到养心殿当差,而是安排在乾清宫?”
转过头冷眼看着弘昼,弘历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跃身上马,往紫禁城的方向纵驰而去。
都说抄经能静心,可玹玗一整天都心神难宁,在弘历身边伺候笔墨,甚至不敢抬头,怕和他视线相对,不敢面对心中那渐渐清晰的感觉。
连李怀玉都看出不对劲,原本以为把事情说开后,玹玗就不会再和弘历置气,但今天的情况却越发严重,站了快三个时辰,她不皱眉、不喊累,只留心弘历拿起什么笔,就换研哪种墨,不肯将视线多移出半寸。
二更钟鼓声响起,玹玗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变化,好似魂不附体。
突然,弘历猛地将朱笔拍在案上,手臂一挥,厚厚一摞奏折被扫落在地。
“混蛋!除了党争,就是些戏君的词!”
玹玗蓦然回过神,颦眉轻蹙的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向满地的奏折,不解他为何发这么大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