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玗来到养心殿,欢子在前殿门口候着,并说弘昼在东暖阁内。
“五爷,你这样吃橘子小心上火。”进门时她还好奇,怎会有如此浓郁的橘子香?只见弘昼身着便服,懒懒地半躺暖炕上,身旁一堆橘子皮,吃到他肚子的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欢子,泡盏菊花茶来。”
欢子额首退出去,很快就将一盏杭菊茶放到炕桌上,又立到门边候着。
“就是因为容易上火,所以才不适合养心殿,回头让他们全换成清心降火的梨子。”如今这养心殿,就跟弘昼自己家一样,反正弘历默认他自由进出,奴才和侍卫就都不敢多言。“欢子,赶紧把这些橘子皮扔了。”
“别扔。”玹玗笑了笑,对欢子说道:“寻个漆盒把橘皮都装起来,我还有用呢。”
“要这些破玩意干嘛?”弘昼用脚踢了踢。
“五爷高抬贵脚。”玹玗蹲下身,亲自将橘皮捡起置于盒中。“橘皮可是宝贝,《本草纲目》中说:同补药则补;同泻药则泻;同升药则升;同降药则降。”
“这是新鲜的不能吃。”弘昼翻了翻白眼,生怕她吃错东西连忙提醒,又道:“你若要,御药房大把的百年陈皮,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包。”
“谁说我是拿来吃的?”玹玗斜睨着他,莞尔道:“新鲜橘皮放在沐浴的香汤中,有祛风寒,消除疲劳,助眠之功效。若是从别处收来,还不知道是哪只脏手碰过的,可巧五爷吃了这么多,正好够一次的用量。”
弘昼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又是准备拿去孝敬太后?”
“当然不是。”玹玗检视着那些橘皮,心不在焉的随口回答,正琢磨着晚些把橘皮剪成花瓣状,用丝线缝制成花朵,这样放在香汤里也好看。“皇上最近睡不好……”
“嗯,原来如此。”弘昼故意拉长声,笑道:“被你气得七窍生烟,是要寻些有助睡眠的方法。”
玹玗娇声反驳道:“我哪有?”
“那就是皇兄把你气得七窍生烟。”弘昼坏笑着靠近她,调侃地笑问:“在气什么,告诉五爷,五爷帮你出气?”
“没有。”她还能气什么,不就是那两个宫婢,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莫非是听我说起皇兄身上的伤痕,所以想伺候他沐浴,好证实一下我有没有说谎?”弘昼坏心逗问。
“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玹玗娇羞地瞪了他一眼,又豪气地说道:“正大光明去看不就得了,夏日在演武厅,哪个练功的人不是光着膀子。”
橘子吃太多,弘昼刚喝了口茶,想解解嘴里的甜味,就因她这句话全喷在了炕桌上,“你好歹是京城的格格,满军上三旗的贵家千金,以后说话含蓄些,别学涴秀那一套。”
“我就不信五爷大热天撂跤还穿着朝服。”看着他那贼贼的坏笑,玹玗才反应过来,是她那正大光明的说法引起了误会,不甘心自己被调侃,于是也坏心眼笑道:“涴秀姐姐性格直爽,不像京城之人曲里拐弯的,哪里不好了?难不成她对五爷做了什么,竟让五爷如此有失仪态。”
弘昼微微一愣,但瞬间嘴角扬着笑,反逗她道:“她对我做过什么你会不知道?不如哪天你自己试试,上次你给她的东西。”
“五爷……”想着绕指柔的功效,玹玗不禁羞得两颊通红,不耐烦地瞪着他,嗔怒道:“五爷究竟是来养心殿做什么啊?”
现在她才算知道,弘昼那“京城第一纨绔子弟”的称号真不是白得,顶尖的油嘴滑舌,任凭什么正经人都会被他带沟里,难怪涴秀每次遇到他就变成铁嘴鸡。她既没那本事,以后还是少搭他的话为妙,以免扯出更多有失体统的言论。
他是来等弘历一同往雍和宫去,此刻却故意回答:“来看看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整个养心殿上上下下,谁敢欺负玹玗姑娘啊。”李怀玉的声音从明间传来。
玹玗转身一看,也不知道弘历在外面站了多久,都听到了些什么,可见他依旧冷着脸,便敛下眼眸轻声嘀咕道:“谁说没有。”
见状,弘昼和李怀玉対使眼色,好像有不用说话,就能套好诡计的默契。
“等我换了衣服就出发。”弘历淡淡地对弘昼丢下这句,漠然转身,径自往寝殿而去。
可转身那一刹,他眼底隐隐透出笑,玹玗在他和弘昼面前已不在抑制本性,小姑娘就该机灵刁钻才可爱,只是她那倔脾气,让他又气又怜又担心。
这几天板着脸对她,并不是因为恼,而是气她的不信任,想要什么只管说,难道他会不给吗?
所以他决定和她杠着,看谁先忍不住,虽然他也觉得这种行为很幼稚。
弘昼拽了拽玹玗的衣袖,眼底尽是笑意,说道:“还傻愣着做什么,你可是过来当差的,快去伺候更衣啊。”
“我?”玹玗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
李怀玉含糊咕哝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不用不好意思。”
“好像有些事本王不知道,小玉子说来听听。”弘昼本来就听力非凡,雨夜都能通过脚步声分辨人数,何况李怀玉近在咫尺。“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不是要去伺候更衣吗?那还嚼什么舌头,赶紧走。”玹玗羞怒地拽着李怀玉逃离,还不忘警告道:“小玉子,你要敢乱说话,我就让雁儿姐姐再也不搭理你。”
虽然在家时,母亲还未开始教导她领悟红绡情,可在她七、八岁那两年里也是难缠的叛逆,偏偏家里又存着『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这些有关风月的文章,在好奇心的驱使中都偷来粗粗读过,尽管不解书中红颜的痴心错付,但也算略晓男女之事,否则岂会应下涴秀配制绕指柔。
原本她全然不明对弘历的那份感觉是什么,可被弘昼这么一搅和,心里的感觉就如雾中花,朦朦胧胧呼之欲出。但是她强迫自己否定,自欺年纪还小,不过是些胡思乱想,何况她曾经在天穹宝殿起过誓。
寝殿东面,弘历看着玹玗所整理的书架,微微勾起嘴角。
玹玗一直拽着李怀玉,直到寝殿东次间才松开,还不忘赏了他一记杀人般的眼神。
李怀玉伺候弘历十多年,知其并没有衣来伸手的公子脾性,但此刻却见弘历连云肩都为脱去,于是忍不住在心中窃笑:这是故意等着人家进来伺候更衣啊!
弘历淡然侧过身,默默地望着玹玗,李怀玉也投以视线。
玹玗轻蹙眉头,低头瞥着李怀玉,低声道:“你不去拿衣服,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便服放在哪个柜子里。”
李怀玉微微一点头,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奴才去拿衣服,姑娘先为皇上宽下朝服。”
“为什么是我……”想着弘昼才调侃过,让她别学涴秀扒人衣服,果然就是张乌鸦嘴,涴秀当初给他的外号,个个都名副其实。
“要不,我伺候皇上宽衣,姑娘去找更换的便服。”李怀玉贼贼窃笑,就不信她能临时抱佛脚的翻箱倒柜。
忽然,两人同时感觉有道寒光射来,弘历半眯的瞳眸中含着薄怒,李怀玉赶紧缩头去拿衣服。
玹玗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只能同意这样的安排,缓步走上前,仰头抬手先为弘历解开云肩的扣子。可就在眸光相对的刹那,看着他黑瞳中倒映出自己的容颜,心绪竟不由得一阵飘忽,双颊微微发生热,被羞涩熏染上一层浅淡的嫣红。
慌忙瞥开视线,取下云肩挂到衣架上,再回过身为他宽衣,纤纤细指解着朝服上的盘扣,始终低敛着视线,不敢在看向他那双深邃的黑眸。
不止一次在他怀中入眠,也曾伺候过他更衣,但此刻她仍然羞怯,因为有以前不曾遇到过的情况。既然是要穿着便服到宫外行走,那黄绸衬衫同样得换。
衬衫敞开,露出了被华丽衣裳所遮盖的男性身躯,皇子们自幼习武,他又擅弓马骑射,所以身材好似武将般健硕。
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肌肤,通过指尖传来的炽热体温让她猛然缩手,指尖微微轻颤,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在家,父亲练功时她和母亲都陪伴在旁,且府中家丁夏日撂跤也只不过披件褡裢,当初年希尧教导她针灸时还看过十二经络图,所以她算是见惯了男人光膀子。但此刻脑海中无端冒出的画面,让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至耳根,怎么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都觉匪夷所思。
玹玗在心中暗暗咒骂:死小玉子,拿件衣服能用多少时间,赶紧捧过来我好解围。还有面前这位堂堂的九五之尊,虽然寝殿的碳爖旺盛不冷,但半敞着上身就算不尴尬,也该拿出皇帝气势,斥责一句废物没用,我也好退开啊!一声不吭的站着,究竟什么意思嘛。
注视着她嫣红的脸颊,弘历眼底藏着意味深长的浅笑。风仪玉立的身段,成熟稳重的性子,总让人忘记她还未到选秀之年。可她若还长在家中,按赫哲?谷儿的筹划,应该已经开始教她如何吸引和取悦男人,毕竟再有半年虚数满十三,就要去户部登记已备选秀。
玹玗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他的灼灼眸光,不能继续这样干站着,只能硬着头皮为他脱去衬衫。
“皇上,今天出去穿哪一身啊?”李怀玉捧着蛋青色衬衫,问话中有掩藏不住的笑音。
以前更衣都是他拿什么,弘历就穿什么,从来都无所谓,今天他故意在一旁磨蹭半晌,把那些素净棉袍都挂在衣架上。
弘历没有回答,微微转头望向身后的衣架,心知这定是弘昼出的坏主意。
寝室内里安静的都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李怀玉悄默声出现,冷不丁冒出一句问好,着实让心慌意乱的玹玗心中一惊,刚为弘历脱下来的黄绸衬衫也掉落在地。
正想蹲下身子去捡,李怀玉却把取来的衬衫递到她眼前,无奈地一闭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直接给他穿上不就行了。”
李怀玉假装没听到的说:“姑娘伺候皇上更衣就好,这个奴才来捡,奴才来收拾。”
“早晚我收拾你。”玹玗低声抱怨着,接过衣服一抬头,又惊得倒吸了口冷气,弘历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的!
脸颊瞬间变得绯红,可她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羞涩就被惊讶取代,他身上居然有好多疤痕。目光不由得瞄向他右肩胛处,果然有个明显的箭痕,她不由得暗叹,男孩子打架还真能下死手,从那疤痕能猜到当时伤得应该不轻。
而另一个箭痕却让她紧紧蹙眉,那个位置有可能会伤到心脉,看着像是近两年的新伤,难道是准噶尔之战留下来的,可那时他已是无争议的储君继承人,谁敢真让他上阵杀敌却又不周全保护?
呆呆愣了许久,玹玗才回过神,快速帮弘历穿上衬衫,也侧头望向衣架。
其中一件冰梅纹暗花湖色出风毛长袍,引得她唇畔溢出浅笑,弘历第一次闯入她的视线就是穿着那件。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弘历也勾起一抹笑弧,在撷芳殿小院的初遇,至今清晰的存在他脑中,或许从那刻起就已经被命中注定牵绊在一起。
换好衣服,弘历冷眼瞪着李怀玉,突然说道:“真是废物。”
“是,奴才废物……”李怀玉嘴上应着,却费心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为什么会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