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起到被人发现,时间比预估的要短,可受伤的人却很多。
虽然大雨倾盆,但所有起火点的火势都是从房内燃烧,许多房间内堆放的东西都是易燃之物,已至火势猛烈延烧甚凶,且角园的屋宇院落相连,更没想到的是升平署总管管理失当,杂耍班所居住的院落居然还存放练习用的火药。
“苏公公,你怎么在这里?”升平署总管亲自为苏培盛撑伞,战战兢兢地说道:“还是由奴才来处理,苏公公先到亭中去安坐吧。”
苏培盛摆了摆手,还未来得及吩咐,他的徒弟小文子已经带着御前侍卫统领景逸前来。
“苏公公,我已带了一批侍卫过来救人,可伤者数量众多,虽然雨势小了些,但还没有停的迹象,救出来的人该往哪安排啊?”当景逸看到出现在侍卫营房的小文子,心中就已经觉得不妙,但还是要按照准备的戏本来演。“苏公公,升平署的戏子艺人还好说,但受伤的还有好些宫女,都是八旗出身,虽是奴才也不能太轻慢。”
有时候真的不能不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一切都已经筹备妥当,偏偏算漏了今日不用在御前值班的苏培盛。他奉圣命送熹妃回宫,且要组织宫中人手盯着熹妃和那拉府的往来,雍正帝这次指婚别有用意,明知熹妃的谋算,可为了弘历的前程只能走下这步棋。
但就和弘历身边其她妻妾一样,只要其母家在京城,都要暗中监视。
苏培盛打点好了所有事情回到圆明园,先到御园外的内务府交代了些需要准备的物品,之后见时辰已晚又天色突变,才选择着从南墙门入内,想在角园中寻一处清静院落过夜,若真是下雨倒好,找个内学伶人应和着雨声唱曲,小酌一杯也是种难得的惬意。
可刚到角园,就闻到有焦灼味,连忙打发小文子各处查看,居然发现不止一个房间起火,且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伤者多吗?”苏培盛连连叹气,现在雨势又比之前小些,救火会更艰难。
“因为已经起更,各院落的人都已睡下,几处起火点又是无人居住,堆放物品的杂物房,而且之前风势又大又乱,此处屋宇都是阔檐建筑,火势蔓延得很快。受伤的人很多,皆是因为被浓烟呛晕,而无法逃脱者,很多人明伤不重但都昏迷不醒,所以急需一处安顿他们。”景逸也亲自巡视了一圈,所见之场景竟让他这个沙场出身的人都为之心悸。
“可离这里最近的十三所乃是提供给伴驾御园的大臣居住,那些受伤的人抬过去空有不妥。”此刻,升平署总管好比热锅上的蚂蚁,一心想着该如何将功补过。“不如开南墙门,把伤者安置到墙外的那排长房。”
“送到墙外去?”苏培盛有些迟疑,抬头望了望火势,这片园子恐怕是保不住了,抢出来的东西还得往那几间没有着火的房子里放,至于受伤的人只能暂时采纳升平署总管的提议。“小文子,你带人守在南墙门,抬出去多少人要记得点数,但凡能说话的都要询问名字,还要查看他们身上的腰牌。”
景逸微微一愣,幸而有夜色和雨幕的掩护,他眸中的紧张和焦急没让苏培盛察觉。
茹逸房门外,云织和云绣还穿着戏服,明面上她们回到这个院落的目的是为救火;涴秀和玹玗,还有雁儿算是来看热闹,之前闹了一场也说得过去;迎棠和茹逸就低头站在她们三人身后,且在此忙着救火的都是彩云天自己人,御园侍卫和奴才被涴秀指派到别处了。
景逸先吩咐手下把伤者送出南墙门,然后调遣人查起火原因,局面正乱的时候才转到此处与众人汇合。
“许方,你现在去告诉升平署总管,就说宁嫔娘娘还在我房里。”把迎棠拉到景逸面前,茹逸想了想,又说道:“恐怕宁嫔娘娘是要吃点苦头,若没点伤不好出去。”
“有伤也未必能出得去。”景逸蹙着眉心,把苏培盛的安排说了出来,又向迎棠问道:“那个小文子可认得你?”
迎棠摇头一笑,凄然道:“如果前年我不曾在御前争宠,或许他记不清我的长相,可现在……”
“曹嬷嬷已经为你们送了命,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茹逸低眸,发狠地问道:“能把那个小太监处理掉吗?”
景逸无奈地摇摇头,“这么大的动静,正大光明殿的侍卫都移过来了,且苏培盛有此安排就是怕有人会蒙混出去,弄死小文子更会引人生疑。”
忽然,一串低低的笑声传来,被大火惊呆的涴秀才回过神,和众人一样都满脸愕然地望向迎棠。
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景逸,迎棠收敛笑意,无比慎重地问道:“如果我面目全非,你还会要我吗?”
“要,无论你什么样子。”景逸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迎棠雨泪难分的脸上荡漾出一抹无怨无悔的笑,既然走到这一步,那无论如何她都要出去,即便景逸不要她,她也要那份自由,何况现在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你千万别做傻事!”涴秀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抓住迎棠。
“这不是傻事。”迎棠从容一笑,“要想得到,就必须肯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心如果不够狠,就只能任人宰割,格格以后或许会面对和我同样的局面,若守着仁慈就不要筹谋,若有计划无论什么代价都要进行到底。”
说完,迎棠猛然甩开涴秀的手,随意抓起一块还冒着火的木头,狠狠地烫在自己的右颊,绝佳容颜顿时而毁。
涴秀取下自己的腰牌,系在迎棠身上,“以后你就是云绾烟,宁嫔今日照常来见你,但你浑身酒气自觉仪态有失,所以请宁嫔先小坐饮茶,你去了浴房净身,回来后大火已起,想冲进去救人但有心无力,自己也因此受伤。”
说完,便让云织和云绣扶着迎棠出去,又让景逸跟在她们身后随机应变。
涴秀缓缓地走到玹玗面前,语气森寒地问道:“你向来心思细腻,善于筹谋,今天的这种局面,那三个女人早已预料到,你是不是也有想到?”
深深地看了涴秀一眼,玹玗垂下眼睫沉默半晌,才低声回答:“只要谋算关乎人心,就会有很多结果,这已经不是最差的了。”
涴秀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面色紧绷怒意翻腾,“为什么不事先告知我?”
明明和玹玗无关,明明是她自己说要帮助宁嫔,明明知道……
看到玹玗冷漠的望着一切,她心中就愤愤难平,是什么让一个女孩如此漠视人命,可最终她还是发现了玹玗眸底的闪动,所以她更恨,恨八旗的身份,恨这个宫殿会把人渐渐变成行尸走肉。
“你们听,应该是苏公公带着大批人过来了,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回到天然图画再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雁儿赶紧上前推了推涴秀,说道:“格格,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定要帮到底啊!”
涴秀深深吸了口气,冲出小院对苏培盛喊道:“苏公公,快让人来这边救火,我听说宁嫔娘娘在里面。”
所有布局都合情合理,涴秀来此闹过,彩云天的人都去天然图画献戏,唯独云绾烟除外。不过是个草民贱女,做格格的知道贱女勾引皇子,就想眼睁睁看其烧死以儆效尤,在宫里人看来也并无不妥。只是谁都没想到,房里的人不是酒醉的云绾烟,而是堂堂宁嫔。
索性就算龙颜震怒,涴秀将来的作用足以抵消所有罪过,雍正帝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宁嫔,破坏对江山社稷的规划。
原以为死伤只会是奴才,苏培盛怎么都没想到有后宫女眷牵连其中,立刻将所有人都调遣到此,院内火很快就扑灭了。
几个太监进入废墟搜索,很快就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苏培盛以不能让涴秀受惊为由,请她先回天然图画,同时有派人去通知齐妃,而他要亲自去蓬莱洲告知雍正帝,当然还会带上升平署总管,把前后关联的所有事情都细细回明。
这一晚,圆明园没有人能睡得着,宁嫔被证实葬身火海,雍正帝得知起火原因乃是人为,下令连夜审问角园所有活下来的人,又授意景逸再次彻查御园中的奴才。
齐妃、裕妃、顺贵人都赶到九州清宴的正殿外候驾,只有谦嫔身子不适,又要照顾年幼的弘曕不方便深夜外出。
而烛影摇曳的竹薖楼内,没人在意角园失火之事会如何处理,玹玗和涴秀并排而坐,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雨过天晴,又到东方鱼肚白。
辰时,有专人送来素服,御前的传话是说宁嫔武氏突然暴毙,暂定圆明园西北角的寒山苑为殡宫,停灵时间和葬礼规制择日再定。
“格格,刚才有太监传话,熹妃娘娘午后就回来。”雁儿不知所措的捧着素服,据她所知,除了皇帝驾崩、皇后和皇太后、皇贵太妃薨世,阖宫上下必须按规制中的时间穿着素服外,也就只有皇贵妃位分,且要在皇帝愿意为其大办葬仪的情况下,各宫中人才必需穿着素服,至于其他位分的女眷无此哀荣。
玹玗轻叹一声,从雁儿手上接过素服,解释道:“按照宫中规矩,主位娘娘薨殁,各宫中人是要前去上香的,熹妃娘娘代执凤印,会作表率前去祭拜,我们自然得跟着。你先去张罗早膳,然后换衣服,这里我来伺候。”
“嗯。”雁儿望了一眼涴秀,小声地对玹玗说道:“我能理解格格的心情,你们好好谈谈。”
玹玗额首,把素服捧到涴秀面前,就只低着头静静站着。
抚摸着黑白素服,涴秀没想到短短不到三年,她就要第二次穿上这样的衣服。脑海中还不停的浮现出昨夜的画面,而她们最后得到的消息,有二十多个人受伤,有五个人因为被浓烟呛至不治而亡,这些代价竟然只是为了宁嫔能逃出去,且还毁了一张脸。
“昨夜我态度不好,我只是觉得太不值得。”涴秀终于还是歉然的开口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玹玗淡然扯动嘴角,用满满自嘲的语气,幽幽说道:“涴秀姐姐,其实我并非什么都懂,因为我之所学从头到尾都为一件事而准备,那便是后宫争斗。昨夜你说我心思细腻,是没错,从小我就被教成一个懂得如何攻心算计的人,八旗女儿的命运你也看到了,在这些高高的红墙里,要想生存就只能无止尽的都下去,胜者苟延残喘,败者万劫不复。就是因为我的观人入微和细腻,所以能猜到你为何不惧怕和亲,想想宁嫔昨夜最后的那句话,角园的死伤真是很少,你日后的计划有可能葬送更多人的性命,若无法对别人狠心,就只能委屈自己,如何抉择涴秀姐姐要慎选啊!”
“就没有例外吗?”涴秀已经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是例外的人,亦或者例外的筹谋,更或者是没有血腥和争斗就逃离龙爪魔咒的方法。
“如果有,就不会有今天的郭络罗?玹玗,至少在我额娘看来是没有例外的。”
玹玗的这个回答,无比坚定,却又无尽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