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花静落,屋内幽怨私语。
敏芝讲述了很多,更坦言她出生也不好,并不是真正的嫡出女儿,父亲的正妻肯收她在膝下是另有目的。又是在府外生活的无忧无虑,和入府后成为所面对的指指点点,让她心性也渐渐改变,越来越在乎别人的言语。
嫁给弘历后,包衣奴才出身的佩兰却出处都在她之上,比她更优雅、更有学识、更像千金小姐,奴才们明里暗里拿她们相比较,婆母明显偏疼佩兰多些。
蜜儿曾经劝过她,不如学学佩兰的待人处事,但凡遇到问题都豁达些。
可她不愿意,因为在她的眼里佩兰只是奴才,让她去学佩兰,那她不就比奴才都不如!
所以佩兰越是待人亲和,她就越是待人冷漠;佩兰日日去熹妃面前讨好卖乖,她却只肯在过年过节才去请安;佩兰对奴才们宽厚,她就故意要严苛对待……
久而久之,就落下各种不讨好且惹人厌的名声,幸而弘历对她的宠爱不便,以最大限度纵容着,她才能心高气傲的活到今天。
不过她心里清楚,弘历对她的纵容也有原因,她也不过是个制衡品而已。
又说了一会,蜜儿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沿床边坐下,轻声问道:“夫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喝一碗粥补补气吧。”
见蜜儿亲自喂敏芝喝粥,玹玗起身到一旁斟了杯茶,又准备了漱盂和巾帕,捧到床边候着。敏芝淡淡的喝了几口便推开了,等蜜儿端着碗退出去,玹玗才上去伺候敏芝漱口。
“我来收拾,姑娘坐着陪夫人说话就行了。”蜜儿去而复返,将一盏茶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又接过玹玗手中的东西,“这是桃花茶,烹煮的分量是跟齐妃娘娘所学,姑娘不嫌弃就尝尝吧。”
“谢谢蜜儿姐姐。”玹玗微微额首,目送蜜儿出去方才坐下。
“机灵聪明、礼貌乖巧,又是个识文断字的小才女,怨不得王爷把你放在心坎上疼爱。”敏芝幽幽一叹,“这院子里当差的人少,我也不习惯陌生人在跟前伺候,所以劳动你做那些粗使的活计了。”
刚才蜜儿伺候她喝粥,玹玗毫不骄矜,立刻就去准备漱口的物品,伺候她漱鱼也不觉得委屈。
要知道雍正帝早已下旨,玹玗只用陪伴涴秀读书,不管伺候人的差事,明显是在暗示要恢复其格格身份,只是时机未到,还差一道明旨而已。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玹玗是奴才,伺候主子是应该的。”玹玗淡然一笑。觉得敏芝的心思也太细了些,难怪嫁给弘历后会惹出一身病。
“唉,你哪里是奴才,你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皇上都亲赐你金项圈,就是格格身份。”敏芝惨然低眸,苦涩地说道:“但我不同,就如涴秀格格所说,没有正经名分的侍妾等同于奴才,又哪里受得起你来服侍。”
“格格从来都是有口无心,转头就忘了说过什么,今日知道夫人病了,格格也牵挂着,还想着若李太医不好,便找人私下回四阿哥,还是换杨太医来。”玹玗心中一惊,那么久的事情敏芝还记得。
敏芝拉起玹玗的手,勉强笑道:“我心里明白的,不会记恨她,反而着实喜欢那样的性子,她永远是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从不做那人前人后两张脸的小人事情。且涴秀的出身我也知道,才会更羡慕她有那样的心情,每天都开开心心,再多愁苦也是一觉醒来就抛诸脑后,可我偏偏做不到。”
“夫人放宽心,现在你是宝亲王的侍妾,日后的福气还深远着呢,何苦理会那些没脸奴才的话。”玹玗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可敏芝越是说得感性,她就越是觉得麻烦,要向来高傲的女人放低姿态,原因也就只有一个。
“你也会说那些奴才是没脸的东西。”敏芝沉默半晌,把玹玗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当初福佑斋内是什么情况我早就听说,才会不顾一切闹着要亲自去照顾永璜,还好后来你过去了,永璜才能死里逃生……”
“那是众人照顾得好,大公子症虽险,但病不重,太医们又有经验。”玹玗忙谦言,知道敏芝是要进入正题了。
“你就是这么会做人,明明是自己辛苦了好几日,却把功劳说成大家的,连郑妈妈都被你收得服服帖帖。”敏芝深深一叹,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也看到我这身体的状况,某些事情不能不多想几层,若把永璜托付给郑妈妈,我是断然不放心,可你就不同了,有福佑斋的那次,我相信你是真心疼爱永璜……我身上的病每到冬日就容易复发,如今又这般样子,恐怕是熬不过年去。”
“夫人不过是小症,只要心放宽了,就是不吃药也会好。”玹玗连忙劝解,又感触地说道:“且没有亲额娘在身边的孩子,总都是可怜的……”
“你先听我说完。”敏芝截断玹玗的话,抢着说道:“郑妈妈眼里只有钱,不会真正关心永璜。你刚刚说道日后,也就是因为这个日后,所以王爷的侍妾我一个都不放心,尤其是嫡福晋。如果永璜不是长子,那还好说,可偏偏他是长子,有句话叫立嫡立长,若我死后,永璜养在嫡福晋膝下,就变得有争的资格。嫡福晋的心思并不简单,永璜跟着她只会变成永琏的挡箭牌,我不想唯一的儿子,落得和弘晟阿哥一样的下场。所以算我求你,若我有万一,你帮忙照顾永璜,行吗?”
自从永璜病愈后,敏芝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她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大祸根,让她没有资格成为弘历的嫡福晋,也让永璜没有资格去争夺君主之位。
看着玹玗在短短的日子里就能摆脱罪奴身份,一步步地爬上来,她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简单。且观察着弘历对玹玗的态度,就更觉得把永璜托付给玹玗是最正确的选择,她不求永璜能君临天下,只要他能平安一生、富贵一世,能向弘昼那样就很好了。
玹玗是个知道避祸,也知道如何帮别人避祸的人,让她去承担永璜日后要面对的是非,就算有力不从心之时,身后还站着弘历呢。
敏芝的算盘很简单,她知道弘历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护着玹玗,那只要玹玗护着永璜,永璜就等同于在弘历无尽的羽翼下成长,会绝对的安全。
“夫人……这样的重任,我哪里承受得起。”玹玗没再刻意谦称奴才,她不想自找麻烦,但永璜又确实可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夫人吩咐我自然会答应,可我跟着涴秀格格……格格如今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我恐怕是要跟着陪嫁出去,所以不敢妄有承诺。但只要我在宫中一日,定会尽量照应着大公子,至于其他事情就不敢保证了。”
“有你这句实在话,我就已经很放心了。”敏芝感激地笑了笑,却不禁红了眼圈,又哽咽道:“额娘不喜欢我,把我扔在这是怕我碍着王爷的婚事,你和涴秀的好心我领受了,也万分感激。不过,以后这个院子你们还是少来,别给自己招惹麻烦。”
玹玗点了点头,想着自己来此也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又宽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为避免惹人口舌,敏芝让刚才的那个小太监把玹玗一直送回天然图画,眼看着玹玗过了桥,才转身离去。
突然揽下永璜这个重担,有听了敏芝那么多幽怨之言,玹玗觉得心中憋闷,于是绕道荷塘边小坐。
其实,话是别人说的,道理也是别人教的,事情却是自己做的。
敏芝失败在太过傲气,一言一行越是要强,越是步步输人,可等到她觉悟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她最怕还是别人的笑话。
荷塘畔很安静,只有些许蝉鸣,和几声蛙叫。
突然,柳树后走出一个人来,直接问道:“芝夫人把你叫去都说了什么?”
玹玗心中一惊,蓦然回头见来人是银杏,才松口气,“银杏姑姑也觉得天闷睡不着吗?”
“是心里闷。”刚才银杏眼看着玹玗出去,只是没有作声,“那位芝夫人我也不喜欢,可娘娘这样对她又未免太无情,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小心着她点。”
“谢银杏姑姑提点。”玹玗想了想,说道:“其实芝夫人请我过去,只是为了答谢我之前对大公子的照顾,并无别的事。”
银杏点头一笑,“明日我随娘娘回宫去,可天然图画里多的是眼线。”
玹玗会意道:“我和格格不会乱跑,且病重之人需要安静。”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一会儿,银杏觉得乏了,遂先行离开。
玹玗回到房中,惊见已酒醒的涴秀正等着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敏芝的话和嘱托都说给涴秀听。
涴秀和雁儿都觉感慨,又叹敏芝太看不开。
第二日清晨送熹妃离开。
熹妃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嘱,最后却还是宠溺的对涴秀说,在天然图画的范围内,只要不是放火烧房子,怎么任性玩闹都可以,但若去别处,就得警醒规矩些。
之前在宫中涴秀已经自立门户,所以此刻并没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
按照熹妃的要求,上午涴秀需要练字和练习女红,但房内的实际情况却是,玹玗坐在书案前,辛苦的模仿涴秀那种奇葩的字迹;雁儿坐在绣架前,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把鸳鸯绣成四不像的鸭子;而涴秀则闲闲地躺在榻上,或是吃水果,或是发呆,或是补觉。
这种惬意散漫,却百无聊赖的日子过了两天,涴秀除了吃和睡,最关心的就是什么时候会有雷雨。
五月廿四这天特别闷热,涴秀拉着玹玗在荷塘戏水,日落时分竟出现了漫天火云。
岭上高秋生火云,狂雷送雨忽纷纷。
玹玗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句诗,于是兴奋地说道:“今晚说不定会有大雷雨,要不现在就准备着。”
“是呢,已经闷了好些日子,也该有场大雨了。”雁儿附和道:“而且若下雨后才行动,怕是会影响计划。”
“走吧,反正我早就憋不住了。”涴秀赤足就往竹薖楼跑去,还不忘高声吩咐道:“雁儿准备热水给我沐浴,玹玗帮我把最好的衣服和首饰都找出来,我要盛装打扮。”
玹玗和雁儿相视一望,不由得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
涴秀这种态度,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计划,斗酒倒是成了借口,斗艳才是真目的。
盛夏天气,本来应该穿些颜色素雅的衣服,涴秀却选了件大红色的格格装,配上一套珊瑚和白玉镶嵌的头饰,极少涂脂抹粉的她甚至化了个桃花妆,衬得雪白的肌肤更加动人。
这样的妆扮非但不显得烦心闹腾,竟给人一种意外的清馨感,就像是盛夏的午后,看见那晶莹寒气凝珠的冰镇樱桃,透心的凉意令人垂涎欲滴。
除了玹玗和雁儿,又让两个侍卫跟着,还带了两个太监抬着预备好的酒,涴秀声势浩大的冲到角园。
虽然事先并未通知茹逸,但她早有心里准备,角园的其他人却面面相觑,弄不清楚是什么状况。
两个太监和两个侍卫在门口守着,涴秀、玹玗、雁儿都在茹逸房内,外面的人虽然担心会出乱子,却也不敢靠近。
忽然,听到室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然后是涴秀的高声怒斥。
“你这是不是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茹逸回答道:“涴秀格格,凡事也要讲道理啊!”
“就是不讲道理,你又能怎样?”涴秀冷声哼笑道:“这酒你若是不喝,还会有更不讲道理的事情,自己决定吧!”
室内沉默了,外面的人都纷纷揣测着,只有云织和云绣闲闲地站在一旁,嘴角还噙着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