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关山寥落,气肃而凝,白露结为霜矣。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凌霜傲然的寒菊上,花瓣上有晶点熠熠闪动。
大朝会还未散,就有消息传入后宫,那便是曼君所送之礼物。
李卫弹劾步军统领鄂尔奇,坏法营私,紊制扰民。
鄂尔奇,大学士鄂尔泰的亲弟弟,去年晋户部尚书,兼步军都统。
对玹玗而言,鄂尔泰乃是杀父仇人之一,是他奏本弹劾岳钟琪和父亲,无论这当中有多少是源于雍正帝的暗示,但如果没有他刻意牵扯父亲,她就不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雍正帝性情偏急,喜怒无常,手段严酷,所以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但也使人不敢欺,亦不可欺。
但君王的冷酷总要找借口美化,对曾夺嫡的兄弟,严苛就是内肃权贵;对知道太多真相的年羹尧和隆科多,绝情就是不避亲疏。
而对那些不会威胁到帝位和王权的宠臣,雍正帝也会毫不留情吗?
有李卫在前为例,鄂尔奇的案子,就不用抱太大希望。
如曼君所说,这份礼物是要玹玗认清局势,凭鄂尔泰在雍正帝心中的地位,是一定不会受到其弟的牵连。
但玹玗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李卫上书后,雍正帝命果亲王及侍郎莽鹄立、海望暗中调查,得以证实确有其罪。
哪知雍正帝念及鄂尔泰之功,又有众多官员求情,便赦免了鄂尔奇,只是罢官,并未做其他处分。
此次事件,真正让玹玗看清了鄂尔泰在朝中的影响力,又通过曼君才知道,鄂尔泰身后云集满族豪贵。
他早逝的原配夫人乃是和贵太妃本家亲戚;续弦喜塔拉氏乃御史迈柱之女,此人是康熙、雍正两朝,难得的好官,深受雍正帝信奈;长子鄂容安今年刚考取进士,雍正帝点其充军机处章京,娶得是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博尔多之女;次子鄂实刚继娶了江宁织造高斌之女,也就是弘历的兰夫人,高佩兰的亲妹妹。
这样根基深厚的宠臣,想扳倒他,是难于登天。
沿着东小长街缓缓而行,玹玗心中有无限感慨,这条前去天穹宝殿的路,她也走过好多次,但今天陪她同行却已换了别人。
子时一过就到霂颻的五七,玹玗和瑞喜抄写了佛经,想请曼君派人送去哭村殡宫。
天穹宝殿经过整修,但依旧人烟稀少。
虽已近立冬,但此处种植多为松柏,所以仍有青翠可见。
移步殿内,正面供奉道教尊神昊天上帝塑像,身着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持玉笏,微凝双目,面沉似水,不怒而威,真是仪卫齐整,法相庄严。
面对被天下人视为万能神祇的昊天上帝,玹玗嘲讽地轻扯唇角,他若真的有灵,又岂会让这红墙之内夜夜冤魂哀泣。
忆起第一次和霂颻来此,听她说紫禁城内的女人,拜佛抄经都是那个男人面前做戏,所以钦安殿、英华殿、玄穹宝殿,这些地方不过是戏楼。
之前来此多次,她们从不上香参拜。
今夜她却接过瑞喜燃好的香,诚心跪拜,虔敬祈愿,只求早日大事所成,霂颻能怨尽恨消,忘却此生渡过冥河再入轮回。
“佛说三世因果,道曰天命难违。”瑞喜上香完毕,四处望了望,然后冷声笑道:“这些神佛从来都只会等人参拜,等人供奉,算计能受多少人间香火,却何时真正保佑过谁,就是广施恩德之人,又有几个得其庇佑。”
“我额娘也喜欢拜佛抄经,以前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随额娘去隆福寺烧香,再到外城救济贫苦。”说到后面,玹玗的声音越来越小,沉默了半晌,才低喃道:“直到第一次随姑婆来此,我才明白额娘只是在演戏,离开了这片红墙,还是要战战兢兢的演戏给君王看,可最终仍难自保。雍正帝虚贪清明,所谓刚正不阿只是做给人看的,《大义觉迷录》写得多好啊,条条反驳,条条罪证确凿,死在他铁腕下的,有一半都是牵扯到宫廷斗争,知道真相之人。”
好讽刺的雍正帝,表面大肆宣扬佛法,自许为禅宗血脉,可所作之事情,足以让他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也难怪他寻仙问道,祈求长生,应该是害怕死后要承受的十八层酷刑吧。
既如此,那就更该早点送他下去,以平息各路亡魂之怨。
听到此言,瑞喜才惊觉两天后就是立冬,去年的十月初一是玹玗全家灾难的开始。
海殷奉旨回京述职,到家的第二日,就遭九门提督抄家拿人,不足一月便被雍正帝御批斩立决,接着玹玗以罪籍入宫,谷儿流放伊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将一年,物非人亦非。
“还因皇上宽纵鄂尔奇而不快。”看了看玹玗的脸色,瑞喜冷声哼笑道:“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鄂尔泰是个会办事实的贤臣,又识大局顾大体,更会揣摩皇上的心思。就像岳将军和你阿玛的案子,不等皇帝开口,他就已经闻风先动,悄默声的就给皇帝修好了台阶,这样的臣子雍正帝用着能不顺心吗?想扳倒他,只能从他身边的党羽一层层打掉,而且在雍正朝恐怕是不行了。”
玹玗淡淡地看了瑞喜一眼,在心中暗暗一笑,他们竟然想到一起去了,还真是注定要类聚群分的。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康熙帝登基后,就费尽心力,除掉了操握权柄、结党营私的老臣鳌拜;雍正帝登基后,就处心积虑,灭掉了助他夺位,但功高盖主的年羹尧和隆科多。
日后若是弘历登基,又岂会容忍鄂尔泰这样的两朝元老摆布,而且鄂尔泰执掌内阁后,士人趋附,与鳌拜颇为类似,只怕也会妄自尊大,擅权压君。
“我知道,所以等我整理好了心情,就还是会去书斋。”其实在这一刻,玹玗也分不清,究竟是心底的不舍,还是筹谋之意,才她不想了断和弘历之间的牵绊。“鸿瑞哥哥,既然你都觉得四阿哥是真心疼我,那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份真心,别怪妹妹无情,妹妹我只是无奈。”
听她这么说,瑞喜更觉无奈,想劝些什么,却有更鼓传来,“现在已是九月最后一天了。”
其实在宫中,他们也做不到真正的五七祭,就连纸钱都没有,不过是烧些绣品。
霂颻生前最爱白兰花,所以玹玗专程绣了白兰花的丝帕、领巾、和香囊。
说来也神奇,霂颻死后,整座紫禁城的白兰花都同时枯萎,倒也成了最好的殉葬品。
看着巾帕上的白兰花渐渐焚于火中,玹玗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霂颻含笑饮下毒酒的那夜,不由的深深叹息。“西楼清月柳寒秋。敛光影,锁离愁。玉兰颻魄凄风雨,泪难休。琤夙愿,水东流。孤夜碎惊弦断意,心恨宴,夺魂鸠。九泉莫叹花凋落,欲何求。怨散去,渡冥舟。”
据说人死之后,怨恨太重就无法度过忘川,只有放下今生牵念,才能再入轮回,不然就只能在忘川之畔徘徊,渐渐变成无知无觉、无心无识的殇魂,永远无法重返人世。
“好一首《花上月令》,不过这种哀怨,从今天起就收在心底吧。”幽微香味随风入殿,曼君缓步而来。“既之其心愿,就好好走今后的路,了结一切仇恨,再无牵挂的从这里出去,平淡一世。你若能做到这些,宜太妃也就再无怨无悔。”
“齐妃娘娘,我出去守着吧。”瑞喜微微额首,正要往外,却被曼君拦下。
“不必了,今夜皇上去了萧答应宫中,那个小妖精最是狐媚,不到天亮皇上都不会离开,御前侍卫也就都在那边,就算被人见到咱们,本宫是在完成皇上的任务,谁敢说三道四。”曼君淡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何况,还有人帮我盯着景仁宫呢。”
“御前侍卫统领景逸?”玹玗明眸一转,想起之前霂颻已经查出,景逸和宁嫔之间情怨,只是她还不知道,这层关系对他们而言有何作用。
“不错。”曼君微微一点头,“他竟是痴情之人,为了宁嫔甘愿被我摆布。”
“就他一个人,除了能监视雍正帝,还有什么作用?”玹玗侧头问道:“再说他只是个侍卫,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御前,若是逼急了,还会反扑。”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我岂能想不到。”曼君自信一笑,说了安排景逸换掉御前侍卫的筹谋,“他只要能办好这件事,我也会遵守承诺,成全他和宁嫔的海阔天空。”
“娘娘……”玹玗看了曼君一眼,虽有些难以启齿,还是问道:“娘娘还是怨恨熹妃?”
调换大半的御前侍卫,都由和钮祜禄家族有关的人顶上,这样明显的举动,雍正帝怎么会察觉不到。
“我不恨她,但永远都不会让她好过。”曼君摇摇头,叹道:“再说,大事若成后,她转头要除掉的,第一个就是我。”
“可是,以娘娘的心智,熹妃应该斗不过你啊?”玹玗这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娘娘避世多年,仍可掌控宫中局势,又有一眼关七之能,熹妃何苦引火烧身。”
“她不用和我斗,只要对弘历说出中秋月圆夜的故事,我就必死无疑。”曼君微微闭目,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弘历的身世,才苦笑道:“当年弘昀病重,弥留之际,一声声地喊着阿玛,可直到他咽气,都没能见到皇上最后一眼。后来我才知道,皇上偷设外宅,养了个戏子出身的汉家女子‘云墨色’,当时那女人身怀有孕,皇上所有心思都在她身上,就连亲儿子病重都不顾。”
当年,曼君故意诱导乌拉那拉氏暗杀弘历母子,也只是一时之气,后来曾几度在佛前忏悔。直到皇考贵人陈锦云死后,她才惊觉,就是这些忏悔把弘时送上了奈何桥。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错在她,只恨天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偿还孽债。
“原来在熹妃身后,还另有高人。”瑞喜喃喃低声道:“若无皇考陈贵人暗中相助,熹妃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别小看她。”曼君扬了扬眉,冷笑反驳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熹妃早已买通了御前举足轻重的人物,雍正帝的一举一动,她已是了如指掌。”
“举足轻重……那就应该是御前内侍,苏公公、张公公、陈公公,这三个都深得宠信,会是谁呢?”瑞喜低眸盘算着,“应该不会是苏公公,他向来不放妃嫔在眼中,就是对四阿哥和五阿哥都颇为不敬……”
面对眼前的杂乱,玹玗有很多话想问,却没有出声,她的心因弘历的身世而悸动。忽然想起第二次见到弘历,他眉宇间紧锁深愁,且那段时间正是皇考陈贵人的丧期,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直到曼君说起御前有景仁宫眼线,她才蓦然抬头,惊讶地问道:“这消息娘娘怎么探听来的?”
“景逸的密报。”曼君也没想到,为了换宁嫔的自由,这个景逸竟会如此忠心。“只要御前有动静,就会有小太监去景仁宫报信,但他们只是传话的,背后的眼线绝不简单。所以你在景仁宫时要小心些,最好能探知此人的身份,你可以从银杏下手,她应该知道。”
玹玗和瑞喜相视一望,毓媞一时睿智英明,一时又心盲眼瞎,让人忍不住要怀疑,是真的有漏洞,还是故意露出破绽。
但今夜,真正萦绕玹玗心间的却是弘历的身世。
看似尊贵的皇子,却混着汉人血脉,无疑是让他身处飘摇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