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关山千里,玹玗心有挂念,弘历又何尝不是。
天际浓云低压,凛冽北风在草原上恣意狂啸,漠北之地早早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暴雪。
战鼓震天,四面八方杀声不断,对准噶尔的剿灭之战全面展开。
弘历拉紧缰绳,稳定了战驹的躁动,深邃黑眸闪动着冷然寒光,在漫天风雪中观察着远处的双方对战。
之前军中有奸细,以至于军情屡屡泄漏,可要在人数成千上万的军中找出奸细,无疑是大海捞针。
和弘昼商量之后,弘历设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局,再用茹逸旧计,假造弘皙与准噶尔部的来往书信,并对全军放出消息,因弘历受伤所以罪证交由弘昼保管,但同时又让弘昼演出一副贪恋女色的模样,整日在茹逸帐内厮混,故意给奸细露出破绽。
其实这一局也很冒险,虽有弘昼在京城的荒唐行为垫底,但通过最近的几次事件,弘皙应该能明白,弘昼旧日那些贪恋声色犬马的模样,全是假作出来以求韬光养晦。
不过主营区把守严密,奸细心急想探知弘历的伤情,又听说他们抓到弘皙暗通敌军的罪证,慌乱之下便忘了知会其主就擅自行动,如此一来是正中下怀。
茹逸妥善的准备,让之前定远营抓出两个奸细,大军中又抓出了两个。
准噶尔部于去年光显寺之战后已经大伤,此前是仗着奸细密报,才能一次次挑起事端,抢掠边境城镇。
今年清廷有心将其彻底剿灭,才派皇子协大军远征。
弘昂的军队平定吐鲁番,又占领了精河两岸,与策棱汇合于北土尔扈特后,准噶尔部便成强弩之末,只看他们要硬撑到什么时候才会向清廷求和。
几个时辰后,北遭策棱大军突袭,南面又被弘昂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袭冲击,准噶尔敌军已无斗志,狼奔鼠窜四散逃命。
弘昂和策棱的军队南北围剿,联手逼得准噶尔部再退三十多里。
弘昼穿过风雪,策马回到弘历身边,“准噶尔大军已经溃退,策棱的部下追缴残兵,弘昂的部下准备退守。”
“如果能一次剿灭就好了。”弘历剑眉紧收,上次的箭伤虽已痊愈,但军医见他是皇子,再三交代不能上阵,弘昂、策棱、弘昼又一再相劝,他才勉强答应不亲自挂帅。
“四哥放心吧,以现在的局势看来,咱们很快就能回京。”紧随弘昼而来的是茹逸,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在军中充当斥侯,巾帼不让须眉。
战后,策棱的军队在尸横片野中巡视,并让部下收拾残局。
此战大获全胜,歼灭敌军三千多,获战俘数百,己方死伤尚未统计。
隐约望着远处胜返的弘昂大军,弘历沉声道:“要尽快逼得准噶尔求和才行。”
“迟早的事,弘昂也赞同速战速决,今日天气太差,虽然突袭成功,可其后会不会有埋伏,咱们看不清楚,才不能追击,但已将他们逼到尽头。”看着弘历阴沉的脸色,弘昼在心中暗暗一叹。
身旁的茹逸则是笑而不语,迎着刮肤刺骨的凌冽寒风,沿弘历的视线侧目望去,唇角的弧度缓缓加深,那边是京城的方向。
虽然身在冰封千里,战火连天的雪原,心却一直牵挂着紫禁城,弘历不禁低喃道:“不知道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强劲的风势几乎将他音声吹散,不过耳朵尖的弘昼却听了个清楚,愣了愣,才笑道:“应该没事的,云织不是回京安排了吗?”
“算行程,冬至之前,江班主他们就能回到京城,以彩云天在的名气,加上四哥刻意的安排,让升平署请他们入宫献戏不是难事。”此法是茹逸琢磨几天所得,她姐姐固然指望不上,但云织也是个有心思的人,让彩云天入宫,多少能照应到玹玗,只要拖至年下,他们就该返京了。“以云织、云绣的心计和身手,还怕护不住一个小姑娘。”
“他是在担心……”弘昼话未说完,就被重重的掐了一下。
“我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他忧心为何吗?”茹逸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可眼下也只能说些宽慰的话,难不成你还想四哥再因分心多受一箭。”
从那一封封的密报,她就猜到弘历一定安排了大内高手暗护玹玗,可那些侍卫图有功夫,缺乏算计,很多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并不与他们在这话题上纠缠,见大军已归,弘历淡淡启口道:“回营吧。”
深夜,雪停云散后,广阔草原被铺成一片琉璃世界,银色月光照亮着雪地。
月色下,弘历闭目长叹,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喜欢望月了。
这种带着一丝淡然伤感和惆怅的风雅,好像是那个小丫头最喜欢的,书斋中她的诗词册上,总有些哀怨凄美的句子与月相关。
“困锁红墙,唯有心相伴。朔望愿,关山路远,得胜归来见。”
出征前没能见上一面,只有弘昼带来的这两句话,月下神伤之时,她是否也会偶尔心念边关?
这就是弘历突然喜欢赏月的原因,总觉得沐浴在清辉中,就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两颗心似乎距离很近。
玹玗,一想到她在宫中步步是险,弘历就忍不住心拧揪疼,只盼能早日回京再见。
可真的再见时,她会是什么模样呢?
营帐内,茹逸偷偷窥视着帐外那两行沉重的脚印,转头对弘昼盈盈一笑道:“我们打赌,你早晚会叫那玹玗丫头一声嫂子。”
上次私扣信件,又被发现后,就没人赶在弘历面前提及玹玗。
云织随他们至伊犁,见弘历如此忧心,才和茹逸商量,替弘历传信回去,并通知在甘肃撩地儿的彩云天返京,然后安排他们入升平署,于冬至献戏宫中。
此事说来简单,可做起来要牵扯到的人事不少,但弘历听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并传书李怀玉,让其从中安排,不过得瞒着熹妃和一众妻妾。
“玹玗还小,算虚数还不到十岁,你别乱想。”弘昼闭着眼,语气淡然地说道:“四哥是因为玹玗的额娘,才会对她格外上心。”
“小?童养媳也就八岁嫁人。”茹逸嗤声一笑,坐到他身边,意有所指地说道:“听闻王爷你的嫡福晋,也是虚岁十三就嫁给你了。”
“哎,你——”弘昼蓦然睁开眼,却又无从辩驳,只强撑道:“那也还有两年,何况四哥现在妻妾众多,怎见得就会看上一个小丫头。”
其实在他心里,也觉得弘历对玹玗的情分不简单,不过玹玗身世太复杂,怕日后只会给弘历带来麻烦。
尤其这几次,在见到弘历因玹玗之事而情绪失控,才让他更为担忧。
玹玗小小年纪,就被谷儿教得心思深沉,入宫后又跟着宜太妃,且雍正帝欠郭络罗家太多血债,她在宫中能做出什么,都难以估算,若真计较起来,他们可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
“这一眼万年,谁能说的准。”茹逸柔声笑道:“如今宫中的皇贵太妃佟佳氏,不就是你皇爷爷看着长大的妻妹,还依然收为妃子。”
皇贵太妃是孝懿仁皇后的亲妹妹,比康熙帝小了十四岁,当年孝懿仁皇后常常接妹妹留住宫中,所以从小就深受康熙帝疼爱。
前几天,茹逸出于好奇,就细心算了算,弘历刚好也只年长玹玗十四岁。
弘昼凝视了她一眼,无奈叹笑道:“皇族的事情,你倒是比我还清楚。”
听他这么说,虽是无心之言,茹逸还是眼神微黯,但仅仅瞬间就收敛了。“不过那丫头看起来命苦,且你四哥还未登基,就妻妾众多,以后的妃嫔恐能与康熙帝相比,就按照我的女人私心,是不愿意看到她为嫔为妃的。”
红墙之内,君王的情意能有多深厚?
得不到时候,视若珍宝,得到了,就迟早厌倦。
康熙朝,妃嫔就算获盛宠,也不过十载。雍正朝,后妃虽不多,可圣心更难测,今日捧你在掌心,明日就会抛诸于脑后,接着或许怎么死都不知道。
茹逸不由得想起了她姐姐,在深宫之内沉浮,凭借着过人心智,还是步步艰难。
总之,那看似华丽的紫禁城,就不是个活人的地方。
“或许不用两年,她就已经陪嫁出去了。”思及此,又牵得弘昼心中一揪。
京中传信说,玹玗被派去景仁宫伺候涴秀,如今熹妃正张罗着帮涴秀寻找婆家,以涴秀对玹玗的喜欢,一定会想法子点其为陪房,助其早点离开深宫。
只是玹玗心萦仇恨,真的会甘愿离开吗?
茹逸幽幽地望着弘昼,见他眸中淡藏伤色,便瞬间了然,再开口时,已将刚才的话题丢到了一边,而是问道:“王爷真舍得涴秀格格出嫁吗?”
弘昼神色一敛,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口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忘了,观人入微是茹逸的强项。”茹逸将视线移到一旁,声音中略带几分幽怨,但又勉强自己的脸上浮着笑意。“四哥说到玹玗丫头时的眼神,和王爷想到涴秀格格时的眼神,是完全一样的。”
“你想太多了。”弘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以为熹妃会甘愿把自己疼爱的内甥女,嫁给一个荒唐风流的王爷。”
听到这牵强的答案,茹逸沉默了一会,柔眸中透出哀怨,对弘昼她心底怀有期望,但有些事情即便千万不甘,却不得不认。“只怕是王爷不想委屈涴秀格格,才不敢请皇上指婚吧?”
“这又是从何说起?”弘昼浓眉一挑,可看到茹逸的神色后,心中竟升起一丝愧疚。
“你啊,以前嘴上就总挂着涴秀,去年元宵夜匆匆一见,竟让我发现,原来你的眸色也有澄清的时候,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涴秀对你而言与别不同。”茹逸淡然一勾唇角,婉婉说道:“虽然你府上只有两个妻妾,但嫡福晋的位置已确定,你断然不舍得委屈涴秀为侧室,低头于他人之下,所以才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心。”
此言字字戳在弘昼心间,深深凝视着茹逸,平静的眼眸突然出现几分灼热,轻声问道:“你会嫉妒吗?”
他没有直接挑明对涴秀的情意,但此问无疑就已经肯定了一切,茹逸陡然一笑,敛去眼瞳中的伤色,却压不住心碎的语调,反问道:“我有嫉妒的资格吗?”
“我……”弘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神色越发凝重,沉吟了半晌,只讷道:“晚了,我先回自己的营帐,你也早点休息。”
见他头也不回的迈步而去,茹逸呆呆地看着帐帘落下,脑海中一片空白,苦涩哀凄悄悄从眼底透出。
茹夫人,如果她真的是如夫人,还有嫉妒的资格,可她的身份如此尴尬。
眼眶里霎时盈满泪水,她没有哭出声,却任凭泪珠大颗大颗滴落,胸口的那颗心仿佛被压碎一般,疼得都快麻木了。
弘昼厚待她,却不是感情的厚待,即便有朝一日真能成为他的夫人,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全心,因为他的心已经送给了别人。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够了,有时间就会有胜算。
她不是那些只会自怨自艾的柔弱女人,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就算不能成为唯一,也要做最特别的一个。
而且她太了解弘昼,既然他不愿意委屈涴秀,那颗心就会永远空,她不介意去做涴秀的替身,接纳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抹掉脸上的泪痕,已经拼到了这一步,她绝不会认输。
何况,她始终都是昼暖薰风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