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夜,独倚小轩窗。
清梦浮香云坠月,潇湘幽笛引魂殇。
一曲断愁肠。
……
听到弘历念出香笺上的几行字,玹玗开始后悔装睡的举动,突然记起他说过,不喜欢她自怨自怜。
那几句只是梦醒之后的感触,由心而发,记下来而已,但的确哀怨了一点。
“这词牌是《春去也》,不好,小小年纪满腹哀怨,还是喜欢第一次和你饮酒的那句:杯酒与君尝。”转身走到床边,看着打算一直装睡的玹玗,蹙眉沉吟道:“以后鱼玄机、朱淑真、李清照、还有纳兰性德的诗词,都不许再读。”
玹玗猛然钻出被窝,睁着大大的眼睛,委屈地问:“为什么啊?”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弘历看了她一会,不为所动地反问:“是何出处,前一句又是什么?”
前一句是: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
也就是兰丛轩四个宫婢的名字。
宫婢跟了主子得赐名是惯例,原本是该涴秀来改,可雁儿抱怨说,别把兰丛轩弄成珍禽馆了,因此涴秀就把这事儿推给她。
当时她只是无意瞥见一幅秋日湖光风景画,才想起这首词,随口就给四个宫婢取了名字。
“可这一首《忆王孙?赏荷》不过是写流连秋景,归去依恋,并没有什么哀怨的地方。”玹玗低声抗议,看来这次拒霜轩书斋的那些诗词真会被全部清走,离开撷芳殿后就一直没机会再去,年夜晚偷偷潜过入,却无心那些诗文,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
“移情于物,融情于景,使无情事物,化有情之境。”弘历的脸色微微一沉,语气仍然平淡地问:“为什么是秋景,不是春景呢?”
“这也有关系啊!”玹玗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服,可看那一脸严肃的表情,知道抗议无效,只能在心中默默哀悼那些清丽婉约的词句。
倒是难得看到她这副撒娇的模样,弘历摇头叹道:“以后多看李白的诗词。”
不是吧!玹玗一翻白眼,脑海里瞬间冒出不少句子,心中暗忖:那种以豪情逸兴排遣心中忧愁,崇尚人生几何当及时行乐的论调,应该是五爷的想法吧。
想把她变得和弘昼一样,得快活时且快,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愁。
在她身上,可能吗?
除非她能真正的变回自己。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玹玗两眼一闭,表现出一种死扛到底的态度。“青莲居士的诗词中也有这样的句子,难道带愁带怨的都不能读啊?”
“蜀道难……”弘历敏感她为何会选这句说,沉默了片刻,伸手抚上她的头,低眸笑道:“蜀道虽难,朱颜未凋,勿挂安好。”
蓦然睁开双眼,那宠溺温柔的视线让玹玗有一刹的晃神,愣了许久才会意一笑,可再开口时,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爷……”
“很久没有教你读书了,既然你总喜欢感伤己遭,那给你布置个新功课。”弘历忽然敛去笑意,认真地说道:“明天把李白的《古风》全部背熟。”
玹玗想也不想的立刻抗议,“不可能的,全部也太多了吧!”
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什么情况啊?
刚刚还很感动,变化也太快了,和风细雨眨眼就成闪电雷鸣。
就算从去年出征开始算,也没有一次性补回来的道理,何况是先生没时间教学生,怎么可以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太不公平了。
蜗牛一般的缩回被窝,玹玗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古风》全文,一共由五十九首组成,裹脚布一样的长度,怎么可能一天之内背熟。
以前也曾读过,却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也就没有用心去看,除了开头的八句和结尾的一段,她就只能散碎的、零星的、依稀的对某些句子有些许记忆。
唯一能记全的一首,似乎只有: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
而且这首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她也忘了,只记得似乎有“双飞鸾”三个字。
现在弘历突然布置这样的功课,明天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知道能记住几首。
“你和涴秀欺骗皇上,擅自跟着我和五爷回宫,之前涴秀已经被发抄写《教女遗规》十遍,你只需要背几首诗,已经算轻的了。”弘历拍了拍躲在棉被里的玹玗,愉悦地笑道:“能背下来,爷有惊喜给你,若背不下来,那可是要罚的哦。”
并非是想为难玹玗,只是喜欢看她这副小姑娘的赖皮模样,比端庄沉稳的时候悦目多了。而且她总喜欢胡思乱想,感怀些有的没的,对付这种行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脑子不得空。
“明明就只有惊,没有喜。”玹玗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满眼怨色盯着他,“而且,哪有这样秋后算账的……”
“让你们有个记性,以后就不敢再随便冒险。”她的模样让弘历脸上的笑意加深,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一下,“功课完成得好,带你和涴秀去逛庙会。”
玹玗眼前一亮,刚才的怨气瞬间消散,但转念一想,又蔫蔫地问:“不会是又要假扮小太监,才能出去吧?”
回想到她第一次的反应,弘历浅浅一笑,调侃道:“这次爬墙头。”
玹玗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看着他脸上从容的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妙想,眨了眨眼睛,问道:“难道熹妃娘娘允许格格去宫外游玩?”
弘历眸底的笑意有些许僵,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是淡淡笑道:“嗯,偶尔出去玩玩,只要有我带着,跟额娘说一声就会放行。”
玹玗没有遗漏掉那微妙的表情,既然弘历在军机处协助政务,那他应该也知道准噶尔求亲一事,熹妃对涴秀越来越纵容,怎么看都像是死囚的最后一餐。
显然,涴秀早有心理准备,而且也坦然面对,可是雁儿该怎么办,她该怎样帮助雁儿留下来不成为陪嫁呢?
见她敛眸沉思黯然神伤的模样,弘历不由得叹道:“有些事既然改变不了,就不要多想。”
对视良久,玹玗在低声问道:“真的无法改变吗?”
女人在权谋天下中就是战利品、附属品、赏玩品,从小她就被母亲灌输这样的思想。
八旗女儿命运如斯,她会如此询问并不是抱有希望,只是幻想有奇迹出现,如果在涴秀出价之前,弘历就已经登基,那还会用涴秀去和亲吗?
其实,这个想法很荒谬,和亲是必然的,不选涴秀也会选其他人。
弘历微微一摇头,除非死,否则没人能改变雍正帝的决定。
“主子,熹妃娘娘和涴秀格格还在暮云斋等你用晚膳呢。”还好李怀玉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僵凝气氛,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时机才会刚刚好。
“知道了。”弘历高声回应。
之前经过小厨房,见那些奴才已在吃饭,李怀玉嘴馋的进去蹭吃蹭喝,这会儿是酒足饭饱,才想到了要过来提醒。
玹玗这才恍然,夕阳早已斜落窗上,忙道:“爷,快回去吧,别让娘娘他们等久了。”
“你呢?”见她没有起床的打算,弘历关切的问。
“不想吃。”玹玗指着炕桌上的一盘水果,懒懒地说道:“没什么食欲,所以准备了果子当晚膳,酸酸甜甜的爽口。”
“病了吗?”弘历紧张地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怎么会没有胃口,哪里不舒服,也不传太医来瞧瞧。”
“我没有生病。”玹玗柔柔一笑,“只是这几天睡得少,精神不足才会没食欲。”
“辛苦你了。”弘历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在福佑斋时可有人委屈你?”
“是爷亲自送我过去,还有谁敢给我小鞋穿。”福佑斋的奴才心中有鬼,怕她打小报告,就差没把她当姑奶奶一样供着,那些吃的用的还没到她开口,郑妈妈都悄默声的准备好了,只怕她有半点不舒坦。
“那就好。”展颜一笑,又默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道:“还想继续睡吗?”
“嗯。”她好像越来越喜欢被弘历宠着的感觉,更享受现在这种相处的气氛,心里被灌入了强烈的温暖感,让她可以任性,可以随意撒娇。“不睡饱怎么完成爷布置下来的功课。”
这精灵古怪的样子让弘历不禁失笑,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那还想吃什么果子,过会儿我让小玉子给你送过来。”
“暂时不用。”望着窗外那个焦急的身影,玹玗莞尔一笑,“爷还是快回去吧,小玉子公公都等不急了。”
虽然弘历做事小心,但是得到太多照顾,只会引来更多麻烦,毕竟还是雍正朝的天空,作为逆臣之女,谨慎些总是没错。
“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来检查你的功课。”帮她拉好被子,弘历起身离去,一只脚已经跨出了侧间,却突然停下步伐,微微侧目,语气僵硬地提醒道:“无论你从哪里听说准噶尔求亲一事,也无论你知道多少,猜到多少,都不要在涴秀和五爷面前提起,明白吗?”
玹玗低低的应了一声, 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把福佑斋的事情说出来,“爷,朔望月那晚,我在福佑斋看到了一个人……”
弘历有些诧异,转身问道:“谁?”
“昼暖熏香的女主人,帮我缝合伤口的茹夫人。”玹玗静了一会儿,又不解地低喃,“她说只是想去看看我,她说自己在升平署,身份是彩云天的琴师。”
“哦。”弘历的眸光阴寒了几分,唇边似乎有笑意,但表情却又非常凝重。“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了。”她撒了谎,因为茹逸对她说的话,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总觉得有些云山雾绕。
那晚,她倚窗而坐,听着幽幽笛音,忽然有一个黑影跃进来,惊诧之下她差点叫出声,还好她依稀记得茹逸那千娇百媚的笑颜。
“我的姐姐也在那片红墙之内,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之所以会进去是无奈的命运。这原本是老天的捉弄,但是别忘了,如果有一天你可以走出来,那就千万别不舍,因为紫禁城里面女人永远不会有幸福,除非你能守得住寂寞,能忍受世间最困难的分享。”
这是曲罢之后茹逸留下的话,说完便还从窗户离开,也没有要玹玗为见过她的事情保密。
“想什么呢?”弘历眸光灼灼地盯着陷入沉思的玹玗。
“没什么。”她立刻收敛思绪,摇头一笑,干脆利落的回答。
男女之情她并非不懂,只是现在还不由她去思考,如何抉择那得等到离开紫禁城的日子到来,是否接受分享,是否能忍受寂寞,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的她只要考虑如何周旋于这群才狼虎豹之间,如何顺利手刃仇人。
倔强如她,弘历不在追问,淡淡一笑后转身离去。
听着屋外传来李怀玉的声音,原来又是用银子堵住了兰丛轩奴才的嘴,还有宝亲王身份压人,弘历今天来过的事情也没人敢对外提半个字。
玹玗蒙头继续睡,直到二更才精神饱满的醒来,竟见涴秀和雁儿都在她房中,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弘历的威势和银子,只能让其他奴才守口如瓶,但管不住雁儿在涴秀面前八卦。
涴秀深深的表示了对玹玗的同情后,拉着雁儿挤到她床上,七嘴八舌的数落着今日暮云斋那群侍妾的嘴脸。
玹玗虽然不是八卦的性子,但多听听也不错,如有需要应变起来就有备无患。
没多久,涴秀和雁儿渐渐睡着,玹玗轻手轻脚地起身,反正没有睡意全无,还是抓紧时间去背书好了。
第二天午后,她果真顺利应付了考验,弘历答应四月初四立夏日,早晨祭祀完毕后,就带她和涴秀去逛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