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莹雪,却因尘结。
这样拐弯抹角的话雁儿听不懂,但从瑞喜的表情来猜,应该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忍耐些日子,很快就会好。”年希尧这句话一语双关,暗示雍正帝的近况。
雁儿认为是指玹玗身上的伤,所以不以为意,还在旁边安慰,让玹玗这几天什么都别做,有什么需要只管差使汀草。
年希尧和瑞喜都不便多留,交代完几种药膏的用法后,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宫里的事情就是传得快,那两人前脚刚踏出兰丛轩,熹妃就闻风而至,弘昼来不及躲开,只得跳墙出去。
“堂堂阿哥,用得着这样吗?”雁儿满脸不解,“熹妃娘娘又不会把他怎样。”
“避嫌。”这两个字还是第一次从涴秀口中说出来,“你主子我已到适嫁的年龄。”
熹妃先是数落了涴秀,再三劝过迁居要查黄历,偏这丫头不信邪,第一天住进来就出事了,还好没见红,否则就真是大不吉利。
然后才去探视玹玗,特许她不用陪着涴秀出席今夜的景山花灯夜宴,晚些会派人给她送八宝元宵和饺子,又叮嘱她不要走动,不要沾水,雍正帝决定二月初三春搜,所以她得早些把伤养好,才能陪着涴秀一起去狩猎。
这些话句句暖心,如果不是在皇宫,玹玗真会把熹妃当成妘娘一样对待。
会如此关怀,因为她是熹妃放在雍正帝棋盘上的旗子;因为伤她的人是佩兰的侍婢;因为佩兰不能在弘历面前失宠……
在能找到这无数理由后,真情是越冲越淡,就好像在绿茶中添入各种花瓣。
花茶,以花为主,茶只是附带的风味。
熹妃的关怀也是同理,而她却必须为这份虚情感动,甚至热泪盈眶。
“别对秋思下手。”涴秀带着熹妃去兰丛轩个出逛逛,银杏则决定多留片刻,有些事还得对玹玗说明白。“你聪明,应该从名字上看出端倪了。那个秋思也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但和佩兰是表姐妹,与莺儿又沾亲带故,这当中关系复杂,一时难说清楚,但莺儿和秋思幼时两人一处长大感情最好。你当初对莺儿玩得那招,我心里有数,娘娘多少也能猜到,之所以不理会,是因为那丫头太贪心,想学佩兰攀龙附凤,早就是不能留的。”
“银杏姑姑放心,我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玹玗点点头,姐妹情深值得让人欣赏。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换做是谁都不会忍气吞声,不过有四阿哥在,他不会轻易放过秋思,毕竟你是赫哲姑姑的女儿。”心疼地看着那浮出大片水泡的手背,银杏回想着初入宫的时候,处处都有赫哲姑姑相护,从未受过这等委屈,可如今她却没本事好好保护玹玗。
有时候她都不禁怀疑,像玹玗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灾祸不断呢?
被她抓来当替身,是不是太残忍了。
酉时,涴秀极不情愿的跟着熹妃去了景山,雁儿自然是要随侍在侧,莲子、青露、苹花、汀草原是要留下来陪玹玗,可宫里一年也没几次热闹日子,所以玹玗打发她们去御花园逛花灯。剩下的三个粗使小太监,得留在前院看守,另外三个粗使小宫婢,则在中院提防火烛。
玹玗环顾安静的房内,手背觉得疼,没心情抚琴弄音,更不可能写字,偏偏屋子里连本书都没有,她只能百无聊赖的干坐着。
桌上热腾腾的八宝元宵,是雁儿特地从景山送回来,可她却没有半点食欲。
第一年元宵节,因为和弘历溜出宫外,所以没有观赏冰灯的眼福,今年大好机会,又要错过了。
推开窗户,望着夜幕上的那轮银月,乾东五所离景山很近,但只能隐约听到喧扰的人声,听不到鳌山灯的虫鸣。
听到叩门声传来,玹玗以为是雁儿去而复返,都没侧头去看,随口说道:“雁儿姐姐,你不用陪我,还是快去伺候格格吧。”
门被人推开,轻缓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她身后。
依然安静,来人并没有说话,证明不是雁儿。
玹玗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慌乱,缓缓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个挺拔的身躯。
神情略僵地看着他,恍惚了半晌,才勉强扬起笑容,艰难地福身道:“奴才参见四阿哥。”
奴才、四阿哥……这不该是他们独处时的称呼。
但弘历只是淡然一勾嘴角,没有更正,她要划下主仆关系的鸿沟,那只会更方便他。
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往东侧间走去,“你的寝室有碳爖,冰灯会融得很快,这间屋子虽然冷些,但能让你多看会儿。”
好温暖的怀抱,但她却不能贪恋,因为他们注定会成为不共戴天的对立。
抬眼,书案上的那盏冰灯不大,形状却是芙蓉花。
玹玗的眼眶微热,不禁垂下眼睫,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紧咬着下唇,不让泪水滴落。
弘历把她放在铺着雪狐皮的罗汉床上,“午后见你跌伤,知道定是没法去景山赏灯,所以让人特别雕琢出一盏给你,可是小了点,明年多补几盏漂亮。”
“四阿哥厚爱,奴才受不起。”玹玗然不住轻叹口气,声音低微得几乎不可闻。
弘历微敛的深眸隐含不悦,不顾反对地抬起她的脚,脚踝肿胀的不算厉害,再挽起她的裤腿,膝盖处的淤青也不算大片,看来只有手背的烫伤比较严重。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心思和功夫都学到哪去了?”他这番问话更像是责备,没等她回答,又执起那烫伤的手,声音柔和地问道:“还很痛吗?”
玹玗陡然心惊,暗忖:难道被他看出来了?那为什么不责问她,还这么关心呵护?
“还好,有上药。”平复了情绪,她刻意用不以为意的口气,轻描淡写的回答。
“是我让小玉子送来的药?”这样静默话少的玹玗,他还真是不习惯,也不喜欢。
“是的,谢四阿哥赐药。”她把头埋得更低。
其实她不想这样,能有弘历宠着是多幸运的事,那像父亲帮的疼爱,像哥哥一样的保护,真的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可她必须拒绝,因为害怕失去。
当哪天雍正帝归西,她和齐妃的行为被人揭露,他的态度会变成哪样?
不敢想象,也不愿承受,所以只能提前斩断,得到的越少,失去时的痛才会越轻。
她承认这很自私,但也是在为弘历好,以免日后在知道真像时,会痛恨自己养虎为患。
沉默地坐在她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冰灯,弘历陡然问道:“我出征的这几个月,你在宫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啊?”玹玗惊讶地抬起头,四目相交的那一刹,她愣住了。
面对她这种冷漠的语气,和刻意疏远的称呼,就连涴秀都会恼怒,可他的眼中却是满满的温柔,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嗯。”弘历潇洒一笑,轻声说道:“我离开的时候,玹玗丫头不是这个样子,所以想问问原因,才能对症下药,把以前的玹玗找回来。”
“不是一直有人会把奴才的事情告知四阿哥吗?”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动摇,悄悄地按着手腕上的素银镯,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那些说她是灾星的流言。
弘历一挑浓眉,语气略带强迫地命令道:“我要你说,仔仔细细地亲口说。”
“有必要吗……”玹玗低声嘟囔。
“有没有必要,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弘历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堂堂阿哥,难道还不能指使一个奴才。”
弘历从来不会在她面前端架子,即使现在这样说,语气也是带着几分玩笑。
她并不傻,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强迫她回忆,是要她别在逃避,面对已成的事实。
但是该怎么开口呢?
如实说,那是绝对不可能,只能说他能够知道,或已经知道的那些事。
玹玗抿了抿唇,虽然很不情愿,还是缓缓开口,但只隐隐藏藏的说到了去年中秋,因为去年宜太妃的寿宴,是她此生最不想回忆的伤痛,而且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编故事吗?
撷芳殿血案的过程,因为她是受害者,又昏迷了很长时间,所以没有人向她询问过,因此完全没有准备,何况一想到霂颻含笑饮鸠的画面,就无法冷静的说谎。
她无法说出真相,只能闭上眼,凄怆道:“是我……如果不是我,姑婆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毫无价值,能够达成她的心愿……”
这是她第一次在弘历面前以亲人的称谓提到霂颻,都是郭络罗家族的人,霂颻的心思也就是她的心思,在断断续续不算谎言的话语中,她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弘历那么睿智,一定能从这些浮于表面的言语里窥到真实。
无论真假她的父亲是以谋逆之罪问斩,宜太妃也的的确确是要弑君。
那她呢?在明显不过的祸患,是燎原野火未能除掉的草根。
他会怎么做?强逼她吐露真像,然后把她交给慎刑司;或者是掉头就走,看在母亲当年救命之恩的份上,放过她这次,但恩情从此一笔勾销,之后……
她已经不敢继续往下想,只能强忍住快要绝堤的泪水,将身子缩成一团。
结果竟然出乎意料,弘历把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嗓音略微嘶哑地安慰道:“好了,不用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你还能好好的,其他就不再重要。”
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泪水再难抑制,玹玗闷声恸哭。
霂颻和傅海死后,她常常做恶梦,总是看到他们倒下的画面。
每次惊醒,心中的郁结就增多一分,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也渴望别人的安慰,想要有个能任她发泄的地方。
可是,在齐妃面前她不能哭,不能表现出软弱,就如齐妃所说,她是棋子,弱就会输,会遭到遗弃;在瑞喜面前她也不能哭,因为他们的感受是一样的,都想尽量让对方遗忘,不去掀开那块伤疤;在涴秀面前她更不能哭,她是救驾功臣,怎么能为一个弑君罪人流泪,如果被景仁宫其他人看到,或是涴秀不小心说漏嘴,那会害死更多的人。
在弘历面前,她是想暗示真像,想阻断这股温暖,可他却以放任宠溺回应。
所以,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心中郁结,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玹玗悲伤的情绪才逐渐平静,哭累的她在弘历怀中沉沉睡去。
“傻丫头,没了你姑婆,还有爷在,爷护你一辈子。”这是他的选择和承诺,无论玹玗将的路要怎么走,他只要她安好。
冰灯消融,他才把玹玗抱回寝室,却无意间在枕头下发现一块绣着字的丝帕。
“清明移玉李径春,飞花代舞醉凡尘。陌上暗香接桃蹊,云沉僵木易双魂。”
弘历微微一怔,这首诗读着总觉得奇怪,其中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突然,有八个字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想不通这是指谁?或许他应该先查清楚,这首诗是出自谁,与玹玗有关,还是和涴秀有关。
没有取走丝帕,而是小心翼翼,且松松的绑在那被烫伤的手背上,一来可以防止她在睡觉时无意中碰破水泡;二来也是在提醒,这样的诗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收好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房门合上的瞬间,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抬手在黑暗中望着那块丝帕,这又是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