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破晓寒(1/1)

残夜未尽,凉州城的第一场大雪纷然落下,这所官家别院很快被白雪裹上银装。

雍正帝乃是出生于,康熙十七戊午年十月三十日,这个日子四年才有一次,未登基称帝时倒也无妨,但如今贵为九五至尊,若四年才庆一次万寿节,就大为不妥了。

《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冬至乃是大吉之日,古人认为自冬至起,天地阳气开始兴作渐强,代表下一个循环开始。

而康熙十七年的冬至,正好是冬月初八。

有些时候,天缘巧合妙不可言。

康熙五十五年时,九龙夺嫡已是如火如荼,雍正帝意外偶遇一位得道仙师,精通改命种兴之术,尤其推算而得,若雍正帝以欺天轮回之术改变生辰,就定能得偿所愿君临天下。

偏巧,那一年的冬至,正好也是冬月初八,暗合了雍正帝出生的年份。

所以雍正帝登基后,就将万寿节定于每年冬月初八,但毕竟并非真正的生辰,且“万”乃满数,那位仙师曾留下一句话“水满则溢,寿满则灭”,虽然君临天下被称万岁,但每年的寿辰却禁止妃嫔恭贺“万寿”,怕应了那句有生便有死,寿满之后便遭湮灭。

至于那位仙师的行踪,有传闻说,他乃神人下凡,于人世选定明君后,功德圆满便离尘而去;也有传闻说,他是刘伯温嫡系传人,亦能算得前后五百年事,知雍正帝有兔死狗烹之心,故而悄然隐遁于山林;更有传闻说,雍正帝在改命成功后,就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绝后患了。总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流言蜚语天下流传。

所以,既非雍正帝的真正寿辰,身为皇子没赶回京城贺寿,也还说得过去。

莫叹役梦惊残夜,只因难解谜中玥。

虽然落雪是在四更天,仍然吸引了弘历的注意,因为他又被那个可怕的怪梦所惊醒。

取出怀中的明月珠,见其并无异状,他才安心了几分。

随意抓了件貂裘披风,拿起桌上的篁竹笛,悄声走出房间。

对他而言,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这座官家别院,荷塘上九曲石桥,于水中小亭煮茶闲坐,比起新疆伊犁的暴雪,眼前的满天柔羽已算是优雅曼舞。

手中篁竹笛是云织离开时悄悄留下的,没有解释原因,只留笺说此物对他更有意义。

同样的幽曲,但他吹奏不出那种缠绵悱恻的韵味,这首云墨色所作的笛曲,据说只有经历过刻骨铭心之痛的人,才能尽释曲中情长。

情仇爱恨,什么才是刻骨铭心,为此又能付出什么?

冬月初三离开伊犁前,他亲自去拜访了谷儿,原以为流放的生活会很辛苦,却没想到她的日子还算不错。

可是在这背后,有些难以启齿的缘故,听说有个准噶尔贵族,和她多有往来。

对此事,弘历当面询问过,谷儿并没有回避,也不曾说谎隐瞒。

“我必须活着,夫君蒙冤而死,女儿又被罚入宫中为奴。我不会做生死相随的事情,也并非情感不深,而是放不下我的女儿,放不下夫君的那滴血脉。紫禁城的冷寂凄苦,我曾深深体会过,所以不能把女儿孤独的丢在人间炼狱受苦。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宫中的日子再难熬,玹玗的心里存有一份牵连,才会过得有些盼头,时时刻刻给自己灌输一个信念,只要还活着,亲人终能有再相见的一天。我们母女一命相连,会为了对方好好活着,总能熬到天下大赦的一日吧?”

为了活下来,谷儿甚至可以抛弃名节,在她看来虚无的美名远没有人命重要。

面对她满眼含泪的问话,弘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并暗暗发誓,无论是他还是弘昼君临天下,她们母女都会在京城团圆。

除此外,在谷儿的那番话中,弘历隐隐听出了一些别的事情,猜到海殷应该还有其他血脉,就被藏在巴蜀之地。

以前和玹玗聊天时,除了江南水乡,她问起的就是巴蜀之地,且百花之中独偏爱锦城芙蓉。曾经她提到过,家里有位姑姑远嫁到蜀中,而就弘历所知,海殷和谷儿两家都没有四川亲戚,但海殷的知交好友岳钟琪却是成都人。

如果海殷真的还有另留血脉,那就一定是藏在岳钟琪的老家。

不过,此事至关紧要,谷儿和玹玗都讳莫如深,还好在他身边有个京城百事通。

凡京中官员,弘皙均有调查家宅底细,弘历从茹逸处得知,海殷在奉旨娶谷儿之前,还收了一房侍妾,但雍正元年末,那侍妾突然就从郭络罗府消失了。

有人说,是因尚未过门的谷儿得知小妾怀有身孕,怕其生下长子,影响她在夫家的地位,所以随便栽赃了一个罪名,就把小妾驱赶出府,至于其下落就无人得知。但是有一点很奇怪,郭络罗府每年都会派管家去四川,而雍正十年海殷遭人诬告,谷儿遣散家丁婢仆后,被其从宫中挑选作为陪嫁的贴身侍婢莺桃,离府当日就随着一个商队去了四川。

岳钟琪被收监,但兵部判决迟迟未定,其妻却消失无踪,不过探子回报,两年前有人在大金川见过一位藏族打扮的妇人,模样和岳夫人很像,身边还带着三个男孩。

但根据弘皙以往的查探,岳钟琪只有两个儿子,若那藏族妇人真是岳夫人,这第三个男孩的身份就可疑了。

得知这些消息后,弘历决定在回京前,先悄悄去一趟大金川。

幽曲共舞飞雪落,篁笛萦绕娢玉孽。

弘昼寻音而来,在塘边的柳树下停住了脚步,敛去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凝望着月下吹笛人,静静的听着在夜空中飘荡的悲伤笛音。

想他的四哥,面对宫廷中的血腥残忍,和战场上的惨怖凄厉,何曾有过半分动容,而今却为一个小姑娘如此悬心。

竟然上奏京城,谎称听闻大小金川似有异动,便在回京之前先微服查探,若消息属实,可立即组织定远营的军队镇压。

明知蜀道难于上青天,但哥哥要冒险前行,做弟弟的只能舍命相随。

可刚入玉门关,茹逸就收到密报,弘皙已在凉州设下埋伏。

计划去大金川前,先来凉州庄浪,弘历是想尝试侧面打听岳夫人的消息,因为这里是岳钟琪的原籍,他们现在借住的官家别院也是岳家祖上产业。

弘皙的杀手神出鬼没,所以纵有高床软枕,弘昼也难以成眠。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玉茹悄然出现在弘昼身畔,今夜还是她自离京后,第一天换回女装。“那个玹玗姑娘可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小小年纪心筑高墙,就让人觉得神秘,忍不住想去探究,想要保护。”

原本弘昼想她先返回京城,可早知弘皙贼心不死,她岂能顺从,定要随行相护。不过身边的琼音倒是先带着延丕勒多尔济等人返京,这些日子见琼音和延丕勒多尔济间的眉目交流,想必那个丫头是春心动矣,她早晚得赔上一份嫁妆。

蓦然回首,见她身披猩红斗篷站在漫天飞雪,模样更显娇媚,弘昼眸中含笑地柔声道:“大雪天出来干嘛,别冻坏了。”

“呵,之前在伊犁狂风暴雪,也没听你这样说过。”茹逸掩唇一笑,双瞳剪水地望着他,打趣道:“看来真是人靠衣装,尤其对女人,瞧,我这刚换回女装就惹人心怜了。”

弘昼自嘲的摇了摇头,唇边噙着浅笑,说道:“凉州夜不安宁,那些人与你多有旧情,怕真的动起手来,会让你为难,不如在房中避着。”

“从雅琴断气的那一刻,我对他们就只有仇恨。”茹逸眸光骤冷,但刹那敛去杀气,轻声笑道:“万一真有刺客来袭,你们两兄弟加起来,还不如我一个人呢。”

“万一?”弘昼凝视着她,怀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做过什么?”

“若弘皙一路追杀,我们能防得了几次?只有制造更大的麻烦,让他分身乏术,必须返回京城,咱们才可平安。所以……”茹逸的神情瞬间黯淡,却没有隐瞒,微微点头说道:“所以我模仿了你姨夫的字迹,写了一份密则送至御前,提醒皇上在京的理亲王是个冒牌货,且妃嫔中有其耳目。”

“你……你疯啦!”弘昼震惊地望着她,心有千万语却如鲠在喉,半晌才问道:“可有传消息去定远营?”

“有,我模仿你的自己,让琼音带去定远营,就说这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也把送递京城的密折内容,一字不漏的多写了一份交给你姨夫。”茹逸抬头看着他,脸上的苦涩笑中混着讽刺,声音幽微地说道:“那份密折上月初就已经由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城,皇上应该早已看到,而我姐姐也该有所应对了。”

弘昼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她付出实难回报。

贵为皇子,他无法给一个汉女名分,至于感情,从欣赏到怜惜,又从怜惜到感动,却终究不是爱情。

她所希望的,他统统给不了,仅剩的财富她又从不稀罕。

两人都沉默着,而望着弘昼眼底的纠结,茹逸的心直直往下沉,天再寒也不及心寒,路在苦也不及情苦。

“你……”打量着她眉间的那抹清愁,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如果你姐姐身份暴露,我和四哥也定会想法,让她全身而退。”

“不会的,以姐姐之能,全完可以想出法子替弘皙周全,只要他及时返京,皇上也无法识破李代桃僵之计。”那不是她想要听的答案,但希望仍在前头,能顾虑她的感受,就早晚会被她打动,把情交给她。“而且皇上有所警觉,对姐姐来说是件好事,她懂得蛰伏静待,少了动作,也就少了危机。”

弘昼紧握双拳,目光如炬地望着她,这样义无反顾的女子岂能让人不动心,可就是因为她的深情,他才无法逢场作戏,或许有一天能给她安排旗籍,让她正大光明的嫁入王府,可那真的就是她想的吗?

只有恩情,没有爱情的男女相处,她能够满足吗?

抬头环顾四周,他深吸了一口冷气,想要驱逐绕心的烦忧,“按你所说,弘皙那老小子应该没心思算计凉州之事。”

“恐怕还不能掉以轻心。”茹逸微敛眼眸,算着日子说道:“以我对姐姐,还有京中那些手下的了解,再结合来回送信的时间,弘皙应该是近两日才得到消息,所以要过了凉州,方可算安全。”

回头望了望亭中的弘历,弘昼柔柔一笑道:“反正也要天亮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这段时间你也够辛苦的,趁着还在岳家别院,多养精蓄锐。”

“我是可以回去再睡会儿,你却还要在这守着。”茹逸的视线飘向湖心亭中的弘历,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柔声说道:“依我看,让四哥发愁的不止是玹玗小姑娘,应该还有其他事情,或许你能帮得上忙,不过别太主动。”

能不能成功刺杀弘历,这些都是弘皙的前奏,其实他最后的法宝是揭露弘历的生事。多年来他暗中调查,天南地北的寻找人证,如今手上掌握了多少证据,就连茹逸都不清楚。

弘昼蹙起眉头,直视着她明亮的幽眸,话藏玄机地问道:“你知道多少?”

“什么都不知道。”茹逸柳眉一扬,非但不回答半句,还郑重的对她说道:“你也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记住!”

她是在暗示伴君如伴虎,血统对皇室来说,乃是最关紧要的一点,若是知道未来君主太多秘密,就算现在不被怀疑,日后也会遭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