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勾心斗角,害人也需要头脑,不然就老实些,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银杏身为掌事姑姑惩罚犯错的宫婢,原本是不用解释,只是莺儿乃毓媞母家的人,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才决定当面点明破绽。
“秋菱,赶紧把采好的花摆到娘娘房中,再回你们的房间,把墨都取过来。”银杏并不急着回答莺儿的质问,高声吩咐了,又转头看着玹玗问道:“你知道涴秀格格的文房四宝收在哪的吗?”
“知道。”玹玗瞄了一眼地毯,知道银杏的用意,福了福身,说道:“奴才这就去取来。”
不多会儿,秋菱端着装有墨砚的托盘回来,玹玗早已把涴秀的文房四宝放在银杏跟前。
“从昨晚到现在,你可有开墨写字?”银杏冷凝着脸,声音还算柔和。
“回银杏姑姑,奴才昨晚歇得早,娘娘也没有吩咐,所以并未开墨。”因为秋菱识文断字,书法也不错,所以景仁宫库房的存物都是由她登记造册。“而今天早晨,奴才一直在娘娘寝殿打扫,刚刚才得空出来摘花。”
“那今天玹玗可有进过娘娘的寝殿?”银杏冷眼睨着秋荭,追问道:“娘娘今早练字,出门时交代你们清洗笔掭,是谁接的差事?”
“奴才在整理娘娘的书册,并未注意到她是否有进来过。”秋菱回答得很巧妙,“笔掭是秋荭拿去清洗的。”
银杏点了点头,让秋菱先去干活,又让玹玗把涴秀的墨砚递给莺儿看。
“至于格格,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动笔一次,这墨也未开过。”银杏眸色一冷,又指着地毯厉声斥道:“莺儿,你自己看看地毯上的污渍,还要我来解释吗!”
“那说不定是玹玗在别的地方沾染到了墨汁。”莺儿还硬撑着狡辩。“只能说明她手脚不干净,姑姑和于公公房里都有墨,怎知不是她偷偷跑到你们房里弄上了。且她来景仁宫本来就不怀好意,到处翻箱倒柜,也是免不了的。”
“放肆,就因为你是娘娘母家的包衣,所以才给你三分颜面,既然你不知悔改,那也就别怪我不留情面。”银杏声音蓦然冰冷,当众将莺儿拖入房中,猛然推其倒地,就在那滩污渍旁,严声说道:“你的鼻子应该没有坏掉,自己闻一下那是什么香味。”
妃位以上的女眷所用之墨,都混入了龙脑、阿魏等香料,这乃是延自宋人的习惯,姜夔就有句: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
醉墨熏香除了馨雅以外,香料还能一定作用的防止嗜卷书虱。
而毓媞所用之墨,乃是佩兰专程寻找百年制墨世家所做,混入了沉香、白檀、龙脑、阿魏、辛夷、桂花等十八种香料调和,天香异常经久不散,天下仅此一套。
莺儿这才恍然明白,自知无法辩解,只能涨红着脸,低着头不答话。
“此事与奴才无关,银杏姑姑请听奴才解释啊!”秋荭吓得白了脸,忙把整个过程合盘托出。
之前鹰鹞苑的小太监过来送鸟食,添油加醋的在莺儿面前讲了不少话,又煞有其事的说玹玗是齐妃安排在景仁宫的耳目,让她们别找玹玗的麻烦,不然只会给自己添祸。
临走前还不忘吓唬了几句,说她们今天的行为,齐妃一定心中有数,早晚会收拾她们。
说来也是撞巧,秋荭正好端着洗过笔掭的水盆出来,莺儿把心一横,不由分说的就夺了水盆,直匆匆走到涴秀房中,泼水到地毯上,盆子就扔在旁边。
莺儿铁青一张脸,瞪视着秋荭,怨她不讲义气。
“真相大白了,以后再想害人,记得三思而后行。”银杏不留情面地命令道:“秋荭和秋荷各自跪水盆一个时辰就好,至于莺儿,一直跪倒娘娘回来,再另行处置。”
听到这话,莺儿惊骇得整个人轻颤了一下,却还不知后悔,冷冽的视线忽然射向玹玗,发誓要把眼下的屈辱讨回来。
毫无畏惧地迎上莺儿恶毒的眼神,玹玗只是无奈地摇头叹息,那地毯可算是御赐之物,就是有十足的害人本事,也不该这般冒险。
在银杏处理整件事情时,秋月、秋华虽未上前干涉,但毕竟有旧日的交情,见天气寒冷又已起风,不忍心看她们受罪,才双双到银杏房中求情。
此刻,银杏整领着玹玗、秋菱在库房打点要送给齐妃的寿礼,既然已经有了两个人来讨情,玹玗和秋菱也就顺便慷慨附和的劝了几句,若是真把事情闹大,对银杏有害无利。
“既然如此,那此时就这样吧。”银杏因为莺儿太过嚣张,才会如此重罚,毕竟作为掌事姑姑,若不加以压制,以后还如何管理其他奴才。“秋月,你告诉她们不用跪了,赶紧去把大格格的百家衣缝制好,或许能将功补过。”
事情如果在此就告一段落,那是莺儿等人的福气,可三人心中积怨,输在一个小丫头身上,她们若什么都不做,以后脸还要往哪摆?
但意气用事,往往会让自己更狼狈不堪。
毓媞和涴秀晚膳前才回到景仁宫,见银杏一去不复返,毓媞已猜到还有其他事情发生,只是没料到莺儿这般不醒世,也就没了半分护短的心思,还责怪银杏处罚太轻,又扣莺儿两个月例银。
而涴秀听闻全部过程,更是怒火三丈,恨不得拿鞭子狠狠的把莺儿抽一顿,幸而有玹玗和雁儿苦心相劝,才勉强没有发作。
至于玹玗,不让涴秀为她出头,并非善心同情,而是清楚的知道,若她不能靠自己的本事驯服景仁宫的奴才,就算除去莺儿还会有别人。
《史记》中说:左建外易,非所以教也。
左建,谓以左道建立威权也;外易,谓在外革易君命也。
虽不是正道之法,但能以最快的速度建立威权,对付宫里的人再合适不过。
深夜,先伺候涴秀安歇,玹玗又被雁儿拉着聊了几句,无非就是说,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讲出来,别自己憋在心里。
因为冬夏两季,主子如果起夜事情会格外多些,所以在晚上陪侍的人会有两个,一个在床边,另一个则是次间。
昨夜陪侍的是银杏和秋月,今天本应该轮到秋荭、秋荷,可刚被罚过跪,银杏怕她们腿脚不利索,就临时换了秋菱和秋华。
玹玗刚走到屋外,正好遇到秋菱开门出来,见她后并未言语,只是暗暗递给她一个眼神,猜到屋内准没好事,也就多了个心眼。
果然,又是宫里欺负新人的那些老把戏。
掀开被褥,里面竟有一滩水,莺儿她们三人眸色傲然,嘴角还浮着冷笑。
而玹玗仅仅回敬了一个冷冷的眼光,什么都没说,就起身出去了。
关门的瞬间,屋内传出的鸬鹚鸣声,让她微微侧目狞笑,唇边的弧度带着不屑和嘲讽。
既然她们自寻死路,那就别怪她手段阴毒了。
景仁宫一片寂静,除了毓媞的寝殿,各奴才的房里早已没了烛光,玹玗犹豫了片刻,清楚想要暖和的度过今晚,小厨房是她唯一的选择,反正以前也不是没睡过柴草。
点亮半截羊油蜡,坐在灶膛旁,取下头上的木簪,此物原是年希尧给她保命所用,眼下用来对付那些兴妖作孽之辈,也算是保命的一种。
“小丫头,不睡觉在厨房做什么?”
突然传来的尖锐声音让玹玗吓了一跳,手中的木簪差点掉落在地,抬头望去,见于子安拧着酒壶从走进来。
“于公公好,是想烧热水烫酒吗?”玹玗慌忙起身,揭开锅盖看了看,勉强笑道:“正好我在煮水,再等一会儿就开了。”
立冬之后,凡太监们在廊下上夜,主子都会赐一壶酒用作暖身。
于子安审视着她,将那满脸的无奈尽收眼底,摇头一叹,问道:“是不是莺儿她们几个又为难你了?”
“不打紧,等她们心中的火气散了,就会没事的。”玹玗露出了一个苦涩笑容,微微点了点头,知道单有银杏偏帮还不够,要获得这位首领太监的同情和怜惜,才能事半功倍。
“行了,老夫送你回去,她们不敢再难为你的。”于子安早已看不惯那几个家生奴才的脾气,就连他的两个小徒弟,也没少受委屈。
“没用……被褥都湿了,回去也没法睡。”玹玗吞吞吐吐的说出了窝在此处的缘故。
“太过分啦,今天银杏才惩罚过她们,还这么不知收敛。”于子安把酒壶放在灶台上,拉起玹玗欲往外去,“现在就去把银杏叫起来,这事儿让她一起处理。”
被褥倒水之所以会成为宫中常见的把戏,是因为两点:一来,奴才们都怕事,若是深夜惊扰了主子的安寝,不论有理没理都会被罚;二来,炕头够热,两三杯水倒在褥子上,经过一晚上会干掉七八成,等到第二天掌事姑姑得空,事情回明了再来查证,表面已经发现不出有什么问题。
看到他气恼的样子,玹玗在心中窃喜,却又识大体地劝说道:“夜已深,若惊动了格格,事情闹起来,熹妃娘娘也不得安睡,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这话在理。”想想涴秀那性子,夜深人静还是不惹为妙,免得闹得沸反盈天,第二天宫里又有流言。“如果你不嫌弃我们这些老太监有气味,不如去我房里睡一晚。”
“谢于公公眷顾,今天莺儿已经说我居心不良,且我又读过书,独自留宿公公的房间,让她们知道,以后还不定有多少脏水呢。”玹玗轻摇了下头,似乎别有所指的淡淡说道:“熹妃娘娘位分高,宫里一直有些不良之徒暗中针对,万一景仁宫传出什么谣言,只怕她们会把罪名都扣在奴才身上,还会连累公公您。”
太监的居所都在前院,于子安的屋子在西配殿南耳房,靠近大门处。而宫婢则是住在后殿的左右耳房,玹玗今晚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如果到于子安的房间小坐,再想回后面去,一定会惊动在廊下的上夜太监,对她反而不利。
“唉,那不如这样,老夫让徒弟悄悄送床被子过来,你就先在小厨房委屈一晚,明天我和银杏商量了,给你单独安排个房间。”于子安拍了拍她的手,又叹道:“你就像你额娘,既懂事又乖巧,可惜你额娘在宫中有仁寿太后福泽庇佑,基本没吃过大苦头,你就可怜些。”
“于公公也认识奴才的额娘吗?”玹玗算了算于子安的年纪,应该是和母亲有所交集。
“有过几次接触。”于子安顿了顿,才说道:“那时候老夫还在辛者库的打扫处当差,你额娘可是仁寿太后身边的凤仪女官,难得她对我们这些地位地下的太监,说话都客客气气,就算一点小事,也感谢不离口。所以你对老夫说话,不用一口一句奴才,以前你额娘私底下,也是平等相论。”
“额娘说,在宫里当差,都各有各的苦,应该相互帮助才对。”玹玗微微偏头,露出一个简单纯真的浅笑,转眼又低落地叹道:“可惜我身份尴尬,莺儿姐姐她们也是为了娘娘和景仁宫,才会处处针对我,也怪不得她们。”
“难为你懂事。”于子安还有差事不便多留,取来一个茶杯,倒了半杯酒给她,笑道:“喝些暖暖身子,一会儿就让我徒弟小和子,给你送被子来。”
送于子安出了小厨房,并偷偷监视着他的去向,直到确定上夜人的位置刚好看不到这边的动静,玹玗才回头望向后殿耳房。
眸中寒光闪动,在心中冷笑道:三更过半,我就处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