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生猛地后退一步。

明明沈问秋没有上前,明明两人间还有一丈多的距离,她却忍不住向后退。

宜生不是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她尝过情爱滋味,知道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眼神。

沈问秋的话和眼神,都在清晰地向她传达着一个信息。但这是她从未预想过的,以致震惊之下,竟猛然倒退了几步。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却轻轻点头,微笑着默认了她的想法。

“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居然觊觎自己侄子的妻子,还正人君子似的装模作样许多年?”宜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为什么摇头,她其实并不清楚,现在的她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怎么,怎么会这样呢?她现在的感觉,与其说羞涩慌乱,不如说更多是震惊

和不知所措。

许是因为说出藏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这会儿沈问秋却显得放松极了,他笑着安抚宜生:“别紧张。”

又让她坐下,然后自己坐在她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桌面宽大的石桌。他这样落落大方,宜生若再拒绝倒显得扭捏了,她看着中间的石桌,还是坐下了。

她毕竟不是小姑娘了,这事固然让她震惊,却也不至于一直慌乱失措下去。

男欢女爱,不过人之常情,她这个年纪,已经不会轻易再脸红心跳了。石桌旁有炉火烹茶,恰好此时水沸,沈问秋便提了茶壶,慢悠悠沏了两盏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宜生面前,“尝一尝,昨日刚让人送来的。赣州一个小山上产的茶,名唤翠缕

眉。”

宜生并没什么品茶的心思,但还是低头看去,见那茶叶青翠如缕,舒展似眉,果然不愧翠缕眉之称,未至唇边,便有茶香盈鼻,可见是难得的好茶。

品着茶,心里的最后那点慌乱也逐渐褪去。

见宜生的情绪稳定了,沈问秋才继续开口:“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你成亲后。”

宜生微讶,但旋即又了然,原来是早就见过了啊……可是……她拧起眉头,仔细思索,却丝毫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他。

沈问秋笑:“不用想了,你想不起来的,因为,说是见面,其实只是我看到你,你却没有看到我。”“辛酉年元宵,威远伯府在广济楼前设灯楼,灯楼上设一百八十八道连环灯谜,过了许久却没有一人能全部解出,直到一位蒙面的年轻姑娘出现。连国子监大儒都解不完的

连环谜,却没有难住这位姑娘。”沈问秋含笑看着宜生。“你可还记得?”

宜生哑然失笑。

原来是那时候啊。

她当然记得。

不仅是因为那是她少女时期鲜有的几次在大厅广众下出风头,所以印象格外深刻;更是因为,那也是她和沈承宣的初见,是两人孽缘的开始。

“原来,那时你也在啊……”她恍然道。

也是,那是威远伯府的灯楼,沈承宣在那里,年纪相当的沈问秋自然也极有可能在那里。“是啊。”沈问秋道,“那时的你……很耀眼,很美,哪怕蒙着面纱,也让人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你身上。你知道么?开始时我们还打赌,说你这样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肯定解不出十道就要打退堂鼓了。”

沈问秋眼中波光潋滟:“可是你却给了所有人惊喜。”“你解出最后一道时,所有人都为你欢呼起来,平日里最顽劣最看不起小姑娘的,都对你啧啧称叹。有人当即便打探起来,说这样连国子监大儒都压过的女子,乃是不世出

的奇才。”

宜生被他说地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夸张?解谜不过是游戏,善解谜者不一定有大才,有大才者也不一定善解谜。”这话倒不是谦虚,而是的的确确的。解谜一要心眼灵活,二来其实也是有技巧的,而技巧通过习练提高。宜生少女时期没什么娱乐,除了读书就是磨练厨艺女红,但她对厨艺女红实在没什么兴趣,学得过得去了便不肯再花时间在上面,空出的时间她多是读书,或者玩谜语,久而久之也就十分擅长了,因而这并不能代表她就比那位没解出

全部谜语的国子监大儒有才。

沈问秋也点头:“你说得对。有时候,任你机智百出,若解谜者和出谜者想不到一处,谜底便久久不可得。”

“是这样没错。”宜生颔首。

“所以,你觉不觉得,解谜者解谜,便是一个寻求与出谜者灵犀相通的过程?”沈问秋含笑问她。

宜生一愣。

这样说倒也没错。一个谜面往往只对应一个谜底,但其实适合谜面的却往往并非只有一个谜底,只看出谜者选择哪个角度,而解谜者能否也选择这个角度。

想到这里,宜生又点了点头。

沈问秋便笑地更灿烂了:“那么,你解出了那出谜人的一百八十八道连环谜,岂不是与出谜人大大的灵犀相通?”

他笑眼灿灿,仿佛有无数光点落入他眼睛,汇聚成明亮的光芒。

宜生失笑,可也无法反驳,只得又点了点头。

沈问秋眼中的光芒便更亮了。

像是个赢得游戏的孩子,他颇有些得意的宣告道:“——那一百八十八道连环谜,是我出的。”

说完,双眼便亮晶晶地盯着宜生,似乎等着想看她震惊的模样。

宜生的确有些震惊。

她双唇微张,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沈问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难得的模样。她平时总是温柔端庄的,便是生气时,也不会失了风度,更是鲜有小儿女姿态,沈问秋却很喜欢看她这副模样。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便是这样鲜活的模样,而不是嫁给沈承宣后,日复一日地愈加温柔端庄,也日复一日地愈加沉默。

可惜,宜生的惊讶并没有维持多久。

她很快便恢复常态,又思及方才沈问秋那绕着圈儿的一对话,忽然反应过来,凤眼不由一瞪:“刚才你是——”

“调戏”两字险些脱口而出,意识到后她立刻闭上嘴,换了个词,“——逗我玩儿么?”

因为气愤,她脸颊薄红,语带嗔怒,狭长明媚的凤眼像是春水洗过的兰芽,明媚而挺秀。

沈问秋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这模样。

宜生很快发现,登时三分薄怒也变作了七分,“腾”地一下起身便要走。

沈问秋却忽然道:“你知道么?其实,我是很瞧不起承宣的。”

宜生顿了顿。

沈问秋脸上依旧带笑,仿佛不是在说自己侄子坏话,也没看到宜生正要走的模样一样:“他这个人优柔寡断,自命不凡,贪心不足,好大喜功,沽名钓誉……”

一连串贬义词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丝毫不带卡壳的,可见他心里早就是这么想的。宜生听着,心里那点薄怒便被冲地不剩多少,只是觉得好笑。

觉得好笑,一是为他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刻薄自己侄子的模样,也为自己过去的眼瞎。

沈问秋话说地刻薄,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他每一个字都说到了点子上。

沈承宣可不就是个优柔寡断自命不凡贪心不足……许多许多缺点集一身的人么?只是,新婚时她被他的温柔蒙蔽,根本看不到他的缺点,后来看清了,却也晚了。

“然而……便是他有再多缺点,也有一点是我比不上的。”沈问秋叹了一口气。

“他比我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勇于争取。”

宜生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我常常想,若是那时候冲出去拦下你的是我,那么最后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沈问秋看着她,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我甚至在心里想过无数次,若是拦下你,我要说什么,是像承宣一样直接自报家门,还是说些别致的话吸引你注意。”

“可是我又很清楚,我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欣赏少女的才情,惊讶于少女与自己的灵犀相通,心里掩不住地雀跃,想要认识她,想要知道她姓甚名谁,但却不敢拦下她,怕被

当作登徒子,于是悄悄唤人去打听她。

但是,他不敢做的,沈承宣却做了,他拦下她,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在她心里眼里烙下了印记。

而他呢?

他失落了一下,但又想着没关系,等元宵过后,他便让母亲去打听她是哪家姑娘,他求母亲去提亲,他想跟这个姑娘一生偕老。

然而,元宵过后,他母亲便死了。

死在山贼凌辱之下,死在他眼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完全无能为力。

然后他便疯了。

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父亲威远伯又生病,他被长嫂谭氏挤兑着去为父亲寻药,不是没法子躲避谭氏的挤兑,只是他那时不想再待在京城,于是顺势离开寻药。

谁知道,回来时便是听到侄儿沈承宣将要成亲的消息。

新娘子是翰林渠易崧之女,年仅十五,容颜姝丽,才情冠绝京城。沈问秋不知道那些形容,那些头衔,他只知道,新人新婚第二天,新人夫妇敬长辈茶时,那个双手端着茶杯,脸上还带着羞涩和红晕的,是他平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动心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