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进沈问秋怀里,沈问秋笑着把她抱起来,甚至拎着胳膊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七月的小身子便飞旋在空中,像一朵红色的花,沿着中心的花柱旋转着
绽开。
宜生的眼睛不由瞪大了,甚至低声惊呼了一声。
她经常陪七月玩儿,但却从未这样玩儿过。
除了一贯受到的教育要求她端庄优雅,不能做这样豪放或者说粗鲁的举止外,单是七月的重量,也不是她能轻易拎着转得动的。所以她和七月玩的都是文文静静的游戏,像这般肆意且需要出力气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当然,她没跟七月这样玩过,沈承宣更没有。看到了逗弄两句,抱上片刻,摸
摸脑袋,这就是沈承宣仅有的父爱表现,且少的可怜。当然,沈承宣并不是一个人,哪怕宜生的父兄,乃至这时代大部分的读书人,几乎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们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孩子的娘不止一个女人,他们要维
持在孩子面前的威严,所以绝少爱在还在面前这般肆意。
如沈问秋这般把孩子抱起来转圈儿的举动,宜生只在那些平民父子间见到过。
亲昵,毫无隔膜,虽然略显粗鲁不优雅,但却莫名让人觉得,这才是亲昵,是疼爱……
宜生有些晃神。
而这时,沈问秋显然也听到她的低呼。
他把七月稳稳地放到了地上,托着她的后背,以防她转圈儿后头晕摔倒,然后看向了宜生。
他的目光只轻轻扫过,并未久留,扫过时目光也没有什么波动,相比对待七月时,这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淡。
宜生自然不会在意他的“冷淡”。
沈问秋疼爱七月,但只是七月,对她,乃至对沈承宣的态度,都没有因为七月而有什么改变。
这也正常,一个做叔叔的,对侄子亲热些还好,对侄媳妇若是也亲热,宜生肯定不会觉得荣幸,反而只会觉得困扰和恐慌。
所以,沈问秋这样近乎无视的态度反而让她很舒服。
“三叔。”宜生弯腰施礼。
“嗯,来了。”沈问秋笑着回了句,语气十分随意,并没有招呼宜生进屋子,只吩咐靛蓝给宜生看座。
“我给七月弄了些小玩意儿,要在这院子里玩儿才好,屋里不大方便。”他笑着对宜生解释了一句。
宜生自然没什么说的,只笑着点头。
靛蓝搬来了绣凳让宜生坐下,而沈问秋身边另一个小厮,那个叫靛青的,则也抱着个什么东西跑来了。
跑到沈问秋跟前,他举起怀里那用绸布裹着的,像是盒子一样的东西,举到沈问秋眼前,直愣愣地道:“爷,您的东西!”
沈问秋接过来,弯腰对七月笑着:“以后就是七月的东西。”
七月好奇地看着,却只是看着,双手依旧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
沈问秋将那东西放在面前的石桌上,又示意七月去打开它。
七月这才伸出手,掀开上面包裹的绸布,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绸布下是一只木匣子。宜生忍不住好奇地看了眼沈问秋。这木匣子外表极其普通,倒有些像大夫行医时带的药箱,外表光滑干净无一丝纹饰,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唯一不大普通的,便是匣子整
体都很光滑,根本没有锁头一类的东西,若不是形状体积和表面的清漆,甚至让人怀疑那不是个匣子,而是一整块木头。
只看这匣子,宜生实在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宜生的目光,沈问秋轻轻敲了那木匣子,示意七月打开它。
七月微歪着脑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匣子,手掌在匣子表面转了一圈儿,才终于摸到些不同,小手一按,匣子的盖瞬间弹射而开。
七月的眼睛和嘴巴,顿时都张地圆圆的。
这次不用沈问秋示意,她自个儿便趴在那匣子上,尤其是方才使匣子弹开的地方,仔细去瞅那处的机关。
宜生的目光却落在了匣子里面。
匣子不大,里面的东西却不少,只是,作为一个十岁小姑娘的生日贺礼来说,匣子里的东西似乎有些诡异。最下面是数片薄木板,木板不知是什么材质,颜色雪白,表面已经被打磨地光滑无比,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放在匣子最底部。而薄木板上面,则是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
乱的……工具。镊、锉、刀、夹、钳、锯、规、钎……几乎所有宜生能够想到的小工具,匣子里都有。这些工具大多是铁制,尺寸玲珑袖珍,看着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但样式却跟正常尺寸
的一般无二,只不过照比例缩小了一号而已。
宜生看向了沈问秋。
七月也终于从匣子开关上回过神,大眼睛溜溜地瞄到匣子里的东西,然后,同样看向了沈问秋。被母女俩有着五分相似的脸齐齐看着,沈问秋干咳了宜生,然后便指着那匣子里的东西,笑眯眯地对七月道:“你不是喜欢船模么?那船模就是用这些东西做出来的,七月
要不要自己试一试?当然,这不只是可以做船,还可以做很多好玩儿的东西,也不用拘泥于木料,凡目所见,皆能为所用……”
听了这话,七月的眼睛不由瞪地更大了,她看向匣子里的东西,似乎很是惊讶那些东西如何变成精致的船模,甚至变成更多好玩儿的东西。
看了一会儿后,不用人说,她主动伸手,拿出里面的工具和几块木板,然后苦大仇深似的盯着那些工具和木板,似乎在琢磨怎样才能将其变成船模。
“先不急着玩儿这个。”沈问秋却笑着阻止了七月,指了指池子旁一个被红布盖着的东西,“咱先玩儿那个。”
宜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才发现那儿居然还有个东西。长条形状,只是还没有一张床长,被一张红布盖着,静静地放置在池子旁的地面上。
随着沈问秋这一指,靛蓝满脸带笑地上前,将那东西上的红布“唰”地扯开。
七月嘴巴大张,发出了无声的惊呼。
那依旧是艘船,跟之前沈问秋送给七月的一样的船,只不过体积大了许多,不再是孩子的玩具,而是已经可以载人的、真正的船。
虽然顶多只能坐下两人,还得是没长大的孩子,虽然眼前只有一个长不过七八米的池子,但有了这小船,有了这池子,便可以乘船在池水中泛舟。
这对大人自然没什么吸引力,但对一个没怎么见过船的孩子来说,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尤其是,因为之前沈问秋送的那两艘船模,七月对船啊水啊的大感兴趣,洗澡时都喜欢带着那只小船模,看小船在洗澡水中起起伏伏。
而此刻,七月的表情已经足以表明她的欣喜。
靛蓝连同其他几个小厮一起使力,将小船推进了池子。
沈问秋站在靠近小船的池子旁,亲自握住了缆绳,然后朝七月招手。
七月咬咬手指,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手中的工具和木板,最终还是抑制不住玩心,跑到沈问秋身前。沈问秋抱起七月,将她放进小船,又将两只小小的船桨塞进她手里。沈问秋握着缆绳,温声教七月如何划桨:“……把桨放进水里,用桨推动水流向后,水流就会推动小船向前……要注意方向,避开那些莲花,不然小船就会把花撞断……还有
掉头,这里太小,不能像在江海里那样一直向前……”
讲解完毕,七月握着双桨跃跃欲试,沈问秋便笑着,单手用力一推小船,喊道:“开船~”
七月挥动双桨,小船成功向前滑行,只是她动作不熟练,小船摇摇晃晃地,好像随时都会翻倒。
宜生在一旁看着,见此顿时揪心地站了起来。
“不用担心。”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宜生一愣,扭头便看到沈问秋侧对着自己,目光还看着池子中的七月,口中却明显是对她说话。
“你要相信自己的女儿。”他又说道,忽然微微偏过了头,看了她一眼,“更何况,还有我在。”他扬了扬手中的缆绳。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又将头转过去,依旧只看着七月,关注着七月的每一个动作,准备随时发现情况不对便拉缆绳或下池子。
宜生愣怔了一下。
他转头的动作太快,声音又太轻,使得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他已经又看向了七月,她也不好询问或是什么,只得也看向七月。
不过,再看到那摇摇晃晃的小船,揪心的感觉却奇迹似的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笃定的安全感。
他拉着缆绳呢,再说,还有那么多人,七月肯定当然不会有事。而池子里,划着小船的七月动作越来越熟练,她挥动着双桨,灵活自如的穿梭在盛开的碗莲间,没有撞断一朵莲花,反而在小船经过碗莲时,调皮地侧身去用小脸亲昵地
蹭蹭那直立水面的莲花。
玩到兴起,七月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像是普通的小姑娘一样,因为欢喜而肆无忌惮地笑,笑声清脆,如同荷叶上滚动的水珠。
宜生看着,却忽然觉得眼眶酸涩。
七月不爱说话,不爱发出一切声音,连笑声都绝少,如现在这般,跟个普通小姑娘似的笑,对七月来说都是鲜少发生的事。
所以,看着眼前这一幕,宜生心里又柔软又酸涩。
柔软酸涩之余,她看了沈问秋一眼。
此刻,她深深地感激着他。
沈问秋看着池子中七月的身影,突然若有所觉,眼神朝宜生的方向漂移了一下。
——正正对上她感激的目光。
他飞快地将目光移开了。
……
七月又将小船从池子那头划到这头的时候,致远斋外来了人。
“爷,夫人身边的翠缕来了,说园子里还有那么多客人,要少夫人去陪客。”靛蓝听了守门小厮的话,又报给沈问秋道。
宜生站了起来。
谭氏找她?她看向沈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