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难行,前半程还好说,进入山中之后,周遭古树森然,横柯上蔽,星月无光,更有夜枭不时冷笑,惊人胆魄。到得山腰,不知何来一场大雾遮挡视线,连眼前一丈的景物,也难以一眼看清,令前路更为晦昧不明。
如果是孔慈,怕不早已吓得胆颤腿软,举步维艰,但主导的换成黑瞳,不仅健步如飞,且还有余暇横顾聂风,那张江湖有名的俊脸上,除了眉头微蹙,再无其他表情,显得十分平静,丝毫不受当前环境,以及先前遭际的影响。
黑瞳心中暗暗纳罕,亲者翻脸出剑所带来的伤害,远胜过仇人当面拔刀,秦霜那一剑森寒冷厉,杀气盈睫,她不是剑锋所指,也为之震慑,无所动作,回想起来方品味到其中的惊心动魄,后怕难当。
旁观在侧,感受尚且如此深刻,设身处地,若她是聂风,受过这一剑,纵然身体无所伤害,心中也会绝望欲死。
若聂风是不欲将伤痛表现出来,展示给她这个“敌人”看,那这样的演技也未免太过高明。黑瞳心中嗤笑一声,孔慈口中所谓为人正直热心,待人百般好的风少爷,看来也并非没有城府,且这城府之深,简直是深不可测。
聂风一任黑瞳明目张胆的的打量,平静并非是强撑的表面,也许是最坏的情形终于发生,反而定下心来,冰心诀不曾运转,心中也是一片空灵明净。
人的思绪异常奇妙,临死一线,也许什么都来不及想,也许会种种念头纷纷浮现,更甚者,在千分之一刹那,看到过往的一切。生死之间的历练,往往是从中找出本心最有效的机会。
无数关于秦霜的画面飞掠而过,看得清楚,又仿佛从来不曾明白。
完美的真,反而像是虚饰的假。落入旁人眼中的微笑,是连嘴角弧度都不变的精准,对着形形□□的心思,那双清瞳连嘲讽到后来都变成了无动于衷。
他怎么就信了旁人说的,她对他与众不同。
忘了专注凝视中的冷漠疏离,只记得寒夜中驱散噩梦的守护。那一点温暖,哪怕是虚幻,也不顾一切想要抓住,并为之持之不懈的努力。只要再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留驻更久一些?
他的付出,秦霜接受。但他珍而重之的心意,秦霜是什么想法?
不让任何人失望,也不会给任何人希望。
舍不得,无双城下打断了骨头,依然留着藕断丝连的筋,让不见时也有撕扯的痛。但是,怎么维持,又怎么修复?当分歧前所未有地尖锐明摊在当面,数十万人命,他无法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越是温存美好难以割舍的记忆,在回想时便越显出残酷和心痛。
这样的拖拖拉拉,早就料到秦霜无法忍受。便不是在今晚,也不会等太久,她总会断个彻底干净,哪怕是必须只能留存一方的极端。
既有开始,终有结束。
不过是起始便隐藏在心中的恐惧终于化成现实。
这样,也好……
迷离的雾气中忽然跳出一点光,昏黄的,模糊不定的,乍看上去只会以为是眼花,但穿过树林,随着浓雾被夜风吹散,那一点光渐渐清晰。荒无人烟的山野中,赫然列着一排排房屋,围成一座寂然的山庄,那点灯火就闪烁在门口,提在一个人手中。
黑瞳骤然加速,转瞬就越过百丈的距离,停在阶下:“我来了。”语气邪佞骄横依旧,却难以掩去隐约的怀恋和感伤,仿佛远行的游子终于归来,然而近乡情怯,怕一切依旧,只有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阶上的女子微微颔首:“你回来了,黑瞳。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和黑瞳打过招呼,女子也不曾忽略聂风,莲步姗姗,走下阶来,对着聂风款款一福,柔声道:“小女子香雪,见过聂公子。”
摇曳的烛火照出与温柔的声音极其般配的如画容颜,婀娜的体态,柔若无骨,仅是随意一站,姿态已是妍丽盎然,一阵风过,一股清香袭人而来,“如花似玉”、“天香国色”的形容词,恍若专门为她而设,美得像是一幅画。
名字也是名如其人,清雅中渗着谈谈幽香,而近了,更见其眉目清奇,极尽精致,温柔软腻,顾盼生波的眼神更像是告诉所有看见她的人,她不止是女人中的美女,美女中的至美,也是女人中的女人,男人最喜欢的那种一一柔情似水的女人!
与总是以魔女自居,说话做事邪气狂妄的黑瞳站在一起,两人的气质、神态,对比得更是鲜明无比。
但对香雪的美貌、幽香、温柔,聂风一眼而过,毫无触动。真正可怕的杀人者,总爱在温柔笑脸下杀人,而江湖中的女子,又有几个是像秦霜独立特行,不用天生的美貌做最锋利的武器,去伤男人的心,要男人的……命。
他只是思忖,黑瞳要带他去少林寺,缘何又会来到这个匾额上分明书着“颐老山庄”的地方?
聂风并不认为香雪便是黑瞳口中的主人,那位神秘无比,一直未曾真正露过面的“魔”,不只是因为黑瞳亲近随意而非是尊重恭敬的语气,更是因为一种微妙的直觉。
这位香雪姑娘,美则美矣,却仿佛不是真人般的姿色,眼中更带着历经无数风雨的沧桑,和二十许的外表完全不谐,绝非寻常姑娘家。但还是不够,她的气势太弱。
若秦霜在,不要说能够压倒,只怕分庭抗礼也做不到。而能让桀骜的黑瞳认主,和神并肩,自名为“魔”的女人,毋庸置疑是十分强大的,不仅在力量,更在心灵,态度再温柔,也定会叫人难以忽略内在的骄傲和……霸气。
不过聂风一向对人客气,对女子态度更加温和,对方既是礼貌有加,他便是满腹疑窦,也只能压下,回礼道:“在下聂风,深夜冒昧打扰,还请香雪姑娘见谅。”
黑瞳嗤笑一声,想是不耐烦两人的客套。
不等她开口,显然了解黑瞳秉性的香雪会意一笑,巧巧一眄聂风,含笑道:“聂公子,既已来到这里,黑瞳自有道理,请随我来吧。”
从外观看,山庄并不大,走进去,才发现一重又一重的屋宇,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间。而房屋的外观简朴而陈旧,显是有些年头,并非新近才出现。
嵩山之中,突然出现这样一座孤零零远近不靠的山庄,本就奇怪。而偌大的山庄之中,没有丝毫声息,仿佛除了引路的香雪,再无他人,更显得离奇诡异。
香雪一边提着灯笼引路,一边轻声解释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山庄,我父母在我十六岁那年便去世了,我便将原本的名字“香香山庄”易名为现在的“颐老山庄”,收容一些贫病无依的垂暮老人。现在庄里的老人们都已经睡了,我们不要惊动了他们。”
原来如此,聂风方才有些动容,由衷地道:“香雪姑娘,你如此助人为善,实在令人敬佩。”
一直喜欢和聂风较劲的黑瞳一张口,依旧是冷嘲热讽:“好人不长命,红颜都薄命,好心肠的红颜,加倍薄命。”
香雪“噗嗤”一声笑了,连忙掩口,但依然笑意难抑:“黑瞳就是这个脾气,看来无论怎样都是改不掉了,请聂公子不要在意。”
聂风摇头道:“真话的确刺耳,但更需要在意的并非是我。香雪姑娘热心善良,扶危助困,心胸又这般豁达,便是有灾厄,也当能平安渡过。”
香雪娇笑道:“公子说得晚了,在我将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因为过度劳累,风寒入骨,一病不起了。”
聂风悚然一惊,香雪微微横顾他一眼,继续道:“不过也许是上天听到了照顾我的那些老人们的祈愿,引来了主人的关注,让我从魔道中转生,继续留在人世帮助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家。”
“算起来,距今差不多也有甘多年了。”提到自己的死亡,香雪也忍不住一声叹息,“其实便是叫我在那时候死去,我也没有遗憾。所谓‘生死有命’,我尽了我的力,虽然不算是什么,但也总较完全没有付出的好,总是无愧于父母临终对我的期望——不仅渴求一己幸福,更有独特人生宗旨,死时也能说一句今生无悔。”
“不过能活下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将颐老山庄的精神坚持下去,我也十分开心。”
若不是香雪自己透露,聂风绝不会将她和先前所见的魔的三大“人形化身”,黑瞳、经王、雪达摩视作一类,轻松的谈笑,平和的态度,完全没有不幸早夭的忿恨不平或者对轮回永生的厌倦。
或许是因为便是没有那重死劫,香雪活到现在也不过四十余岁,放在寻常人中都算不得高寿,尚未曾品尝到不死的苦。但更可能是因为她的本性便是如现在所见的温柔善良,死亡也无法改变,何况她活着又是如此有意义,又怎么会觉得生之哀痛无聊?
聂风不期然浮想联翩,魔,到底有多少面?救人,救恶人,也救善人。它要示之于世人的,到底是善,还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