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城外的大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看情形还会继续下去。
大雨封锁了道路,让仓惶撤离的天下会部众,不得不在距离无双城百里之外暂时驻扎下来。
天变的异象,完全消失的无双城,太过诡奇的胜利,让残剩的五千余人心中惶惶不安,恐惧远多于欢喜。
在这最需要主帅安抚人心的时候,步惊云却在第一时间自说了一句“我去找她”便不管不顾地离去,随后更是音讯杳无,和秦霜一样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帮主两大爱徒同时失踪,营中气氛更是一片愁云惨淡,不像刚刚获取对无双城的大胜,倒像是失败的是天下会一般。
幸而聂风还在,只是自穴道解开后,无论十名头目对他说什么,请他统率大军,拿个主意或者说承担责任,聂风完全不曾听入耳,独自坐在一座避雨亭内,恍恍惚惚地望着亭外的雨线,雨下了有多久,他就看了多久,不眠也不休。
数年心有所应的紧密联系在瞬息间被连根拔起,那种仿佛连心也一并带起的痛苦胜过利刃穿心。
而之后,就像秦霜决绝地转身,无论他如何极力运转冰心诀,也感受不到丝毫回应,过去无论相隔多久,都知道她在那里的灵犀一点仿佛大梦一场,梦醒后无有任何残留痕迹。
在一城的人命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但结局,却是两个都失去了。
伸手覆住双眼,摸到的是一片干涸。
感情从来都最难捉摸,不管是爱,是恨,不会在产生后就恒定不变,总是要反复无常,无论是想是猜,也不能清楚明白如摊开的书页,一个答案肯定无疑。
如果是亲眼目睹秦霜不幸,他或许会毫不犹豫随而去死,然而若是秦霜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只要你好好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的话。
梦,那般善良的女子,还有小南小猫,何其无辜的孩子,还有无双城中无数妇孺老幼……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只恨自己未有前知之能,在秦霜最虚弱的时候,将她制住强行带走,避免这一场人间惨剧。
然而,时光何能倒流,逝去的人,亦不可复生。于今,无论他多么悔恨,多么不愿意,他还是必须带着这五千会众回归天下会,去向雄霸复命。
可以相见就算成功覆灭无双城的惊喜,亦无法抵消失去秦霜的震怒,包括他在内的这五千人都逃不过雄霸的惩戒。
但无论雄霸态度多么强硬,天下会帮规如何严苛峻厉,他们的结果也比无双城的人好上太多。
至少,雄霸不会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眼也不眨地为十数万条人命判下死刑,哀声震天亦丝毫无动于衷,翻转之间,对不遵守号令的自己人亦是一样毫不留情。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天下间惟有一个无情也无心的秦霜。
传令下去,整顿行装,翻身上马,道旁的树,盛夏的繁茂勃发到此际也只剩光秃秃的残枝,树叶露出枯槁的色,纷纷坠下,任凭那初秋的凉风,把它们的尸首随风吹去,来也潇洒,去也翩翩。天时轮转,生死轮回,明年再发的新叶再不是今朝这一批。
生命便是这样,不断的受伤、复元,不断的重复、变化,永远都不会在原位蹉跎。
等不到要等的人,亦不会有人永远在原地等你。
他的在乎,在她,只是一点微笑,转头即收。
而她的在乎,在他,是伤无可伤。
即便他还年轻,却已经深刻体会到,人生漫漫,能一直站在自己身畔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是一个也没有。他想趁身边的人尚在之时,努力珍惜,却在人去楼空后,方始惊觉,原来由始至终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一颗寂寞的心……
轻烟袅袅,一室清净,室中别无他物,只放置着一面半人高的透明冰镜,光洁无瑕,虽言说是镜子,但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见镜面上倒映出的影子。
如何能想到,可以含于人口中的小小一颗冰魄,在导入女娲神力后就化作了如此摸样,不现形影,惟鉴魂魄,照通幽冥,勾连生死,奇妙之处,完全无愧女娲掷下的奇石之名。
可惜如此神物,落在侠王府手中,却是被放之先人之口,令人虽死如生,受后人四时祭拜,实在是暴殄天物。冰魄蒙尘,今时今日才算是还了本来面目。
将手缓缓自镜面上收回,雪缘轻声一叹,取出手帕抹去额上的汗珠,抹汗的手轻微发抖,数日间,她已经不知往镜中输入了多少功力,每次都至精疲力竭方才收手。就算她身负移天神诀,亦有些吃不消。
冰魄能通冥,亦会招邪,只能独置一室。好在只要在一定范围内,感应自生,不虞功效减损。
微微低头,将一缕垂下的白发挑至耳后,费心费力,白发红颜,额中一点分外鲜明,修习慈航道有小成后,她便可以将白发重化为青丝,却依旧保持了原样。
她是她,秦霜是秦霜,终会越来越不同。
神母并未在此陪伴她,先时大力反对,事到如今,无论心中如何想法,与步惊云曾有过的一段母子情缘,让神母根本做不出有伤步惊云性命的事。只是这项行动无法假手于人,就算有心,也帮不上忙,只能看雪缘独自辛苦,自去负起日常琐事,稍减负担。
固然是只有完整的移天神诀才能支持这种持续不断的消耗,亦因为此世惟有雪缘接受了完整的慈航传承,真气中自带观音力,最能渡魂驱鬼,防止邪物窥探,鬼物侵扰,为深入幽冥的步惊云指引归途,让两人安然归来。
雪缘曾为了救步惊云而垂死,只要用神石将移天神诀移回她体内就可以救醒半死不活的她。秦霜的情形却不同,神魂已过奈河,幽冥广大,不知去向何处,更极可能沉沦血海,无法超生。
利弊权衡,神母的意见才是正确,这项举动太过超常,已不是单纯地救人,而是直接干涉轮回,天意莫测,谁知道会不会算做逆天改命,救人不成,反将自身亦一并陷入,不得解脱。
只是日月沧桑,世道无常,惟有情,生死不渝,纵然品尝着求而不得的苦,却依旧愿意为了那万一的希望,去努力,去奋斗……雪缘不曾忘记那一日步惊云带回冰魄时,满身风尘中掩不住的血腥,只是刻意地忽略。
杀一人,救无数人,救一人,杀无数人,何人该生,何人该死?当她告诉步惊云这个方法的时候,便应该有了心理准备和一并承担罪孽的觉悟。
佛法无边,慈航普渡,救不了这世上所有人。
这其中,没有对错,只有取舍。
为了能让秦霜起死回生,步惊云不惮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深入幽冥,亦不在乎双手沾上血腥。
而雪缘,扪心自问,自始自终,亦只有两个字:“想救。”
不只是因为秦霜是她的……亦是因为牺牲,不应是对他人提出的要求。以苍生和正义为名,付出代价的却不是自己,而是让别人踏入危险,这样的原则,她无法认同。
这不是善,而是冠上善之名的恶。
就算后日,复苏的秦霜会如神母所言,为这世间带来巨大灾难,甚至蜕变为毁灭人世的魔王。
到那时,她自会倾力阻止,哪怕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时异势殊,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为这一刻救人的行为而后悔。
不过,这些时日,秦霜和步惊云皆是沉睡不醒,雪缘面上从容,心中忐忑,她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在神母之前,她只能强撑下去,惟有此刻独处,才露出几分松懈,怔忪自语:“已经……十七天了,他们还没回来……”
十七天,再持续下去,凶多而吉少,到得过了二十一天的极限,就算是观世音降临,具*力,行大神通,也不能违背天地法则。
若是返魂无术,是不仅秦霜会死,更赔上一个步惊云。
也许,她不该这么大胆,尝试这种前所未有的逆天之举。
只是她已经无有退路,继续进行,固然成败难测,收手不为,秦霜和步惊云却必然无救。
如果失败,也许她会愧疚终生,不会像秦霜一般,那样的坦然通澈,循心而为,败亦无悔,惟是尽力,无愧于心。
亦是,也惟有那样的态度,才会漫不在乎地轻掷生死,燃烧全部,绽出所有光彩,让瞬间化作永恒。让人不能怨恨,不能嫉妒,只能铭记,只能……想望。
思量中,悠悠转身,却骤然脚步一顿,猝然回头。
本来毫无动静的冰镜突生异变,自内射出耀眼光芒,一瞬间,室内光明盛放,就算及时闭住双眸亦感觉到一阵刺痛。
待得光芒稍减,雪缘睁开眼,看向镜面,完全呆住。
镜中赫然现出一名男子身影,脸上覆着一个黄金面具,只露出半个挺直的鼻和一张唇形优美的嘴。身形挺拔如竹,修修落落,只是静静站着,所透出的黑暗气息和极度危险已是扑面而来。
这人是谁?怎么会出现镜中?
难道,已经失败了,步惊云和秦霜,都已然沦落幽冥,再也无法回来?
恐惧交织着担心,让雪缘只想转身飞奔去查看步惊云和秦霜的情形,脚却不受控制地牢牢钉在原地,目光更是移转不开。
那把刀,对方腰间那把刀,从未见过,但观音传承,各类知识早已灌输于她心中,只是一眼,已让她万分肯定,绝不会错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阿修罗一族,有王了!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嗜杀、好斗的阿修罗族,会结束因为前王之死所带来的四分五裂而回复一统,难道真的是天厌于人,预备叫人世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不能低头,不能后退,即使明知道对方和自己并非同在一个世界,是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距离,却忍不住发抖。
阿修罗王降世,谁能阻止?杀劫临头,谁人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