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活着?”步惊云对神母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问雪缘。

雪缘轻轻点头,又摇头。海螺沟一别,未曾想到这般快又再度见面。江湖道相远,人如风飘萍,聚散无定,她和他要走的路不同,每次相见,总是因着有事端发生,何况,对她的态度,秦霜冷情,步惊云负情,相见又何如不见。

只是,秦霜和风云离去后,她和神母为防搜神宫深处还有被遗漏的兽奴,重新回到宫中,深入从前未曾到过的地方,搜索之下,未曾发现遗留的兽奴,却发现了神另外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与秦霜、步惊云相关的部分更是叫人触目惊心。

秦霜的出生是如此曲折离奇,步惊云身为神之后裔的身世也非是那么简单。

若说两人是无缘,失败无数次尝试惟有这一次天命一般的诞生?若说有缘,又分明处处是人为的痕迹。

相遇,相聚,相连,若鲜克有终,又可宁愿有那个当初?

更可怕,除了神的阴谋,从头至尾,整桩事件,在神的背后,似乎还有一个身影若隐若现,参与安排操纵着这一切。而拥有无穷野心和权力*,连亲女都绝不容情的神,竟然也是默许,非是从属,而是合作。

能与神分庭抗礼,自行其是,这个比神还要行迹诡秘莫测的幕后人物到底是何许身份?

猜不到,想不通,思量再三,雪缘暂时放下对搜神宫的搜寻,先行赶来将这个消息告诉秦霜,所有的秘密,也许惟有秦霜才能从些许蛛丝马迹中破解真相。

并非是因为好奇非要知道一切,而是为了提醒秦霜加意小心。

神的死并不意味着那个计划的完结,布局如此之久,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进展到现在,无论幕后是谁,都不可能轻易收手,就此罢休。敌暗我明,又有神的前车之鉴,作为神的合作者,极可能是同级的神级高手,对方若是再度出手,定然不会再犯如神般骄狂自大的错误,留下什么疏忽破绽,被秦霜利用,远比神难以应对。

神虽然魂飞魄散,下场凄凉,但生前的强大毋庸置疑,是连她、神母和风云联手都不能对抗的强敌,就是秦霜,也是种种机缘巧合,因时因地,与神倾注百年心血精心制作的非人存在——月明曜联手做出精妙配合,才一击必杀。

如果是单独面对,他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包括秦霜在内,结局都将是逆写成悲。

行到途中,陡然夜半见得星落如雨,两人都是心惊不已。

神母活久见多,也算广有见识,天生异变,多是不祥之兆,昭示人世间有什么灾难发生。而雪缘修习慈航一脉的道术时日虽浅,但心性相合,又有那所谓秦霜的前生之友潜伏她体内的时候,为其暗中打下基础,对于天机的险示更加敏感,更暗暗为秦霜忧心。

天生风云,运随,劫也重,身边亲近首当其冲。秦霜亦是漩涡中人,和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借运也受劫,所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都在应有之中。

若是秦霜的性情能如世间大多数女子所受的安静守分、曲顺从人,那么以她的聪慧,在风云吃尽千般苦,遍历世间无奈之时,大可独善其身,置于事外,将所受不利降到最低,全身而退。

可惜,世间多少事,多是自取之。

秦霜性虽非刚硬强直,但天生骄傲,深刻入骨,就算明知前路难易,何是平直何是艰险,亦不会被动领受,为苟全性命而退缩逃避。若说幼年还因力量弱小而接受雄霸的庇护,对于风云,她从来都是借而不靠,有事自行当之。无形之中,风云所受磨难未必减少,在她却一定是加重加多。

想到搜神宫中,秦霜以身相挡,代聂风受下月明曜一刀,雪缘便是无奈叹息,只望秦霜行事之前,理智永远压得下感情,不要再度如此任性而为。

一路紧赶慢赶,雪缘和神母到得无双城下,发现还是晚了一步。

强开罗生门,驱逐修罗刀,以人类的荏弱身躯行神魔之举,秦霜已然不是任性,而是疯狂。如非雪缘带着神石,及时祭出将其包裹于内,五蕴阴火,自内而焚,秦霜早已是尸骨无存。

这场惊天之变,固然将无双城千年累积滞留不去的亡魂送入轮回,然而,此地生机亦席卷而空,百年之内寸草难生。“倾城之恋”将无双城化为乌有,秦霜则令此处彻底成为绝地。

一边救赎,一边灭绝,是神也是魔,都叫人战栗畏惧,不能亲近。

那么非我同族其心难测的异类,救还是不救?

神母的态度意外鲜明,不救!且提出要归葬秦霜于凌云窟。

雪缘万没想到,数年前,那个小妖与和尚的故事,并非神母诱骗秦霜随口敷衍所讲,假中也有着真!

秦霜,不是妖,然而,逆转天命,命数畸零的她,身负惊世神通,既能成劫,也能救世。她铸心剑,集五行,而今她神魂迷失,身体却还是可用,其中所含的火之精华心缘焱,天然有着净化阴邪的作用,完全可以代替未苏醒之前的月明曜,以身镇压火山狱,吸收世间积累过多的戾气,推延大佛的倒塌,火麒麟的魔化。

雪缘可以觉出神母这般决定,其因并非只是所说出的这一个,而是还有一些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但神母若不主动对她说起,她便也不能问,甚至想都不能想,

如果她真的张口问,那便是太看轻和神母的情谊,对于这世间惟一毫不保留热心相对她的人,她怎能如此对待?

而就是这一个理由,已经太过充足,即使神州那场注定发生的劫难不能彻底化解,但哪怕只是延后百年,亦是争得不知多少生机。

一人之亡而救万万人,世间行善之大,莫过于此。

只是,牺牲秦霜一个人……

不理会内中曲折,在看到雪缘点头后,步惊云直截了当地问道:“能救?”

这一次,雪缘先是摇头,又再点头。

如果是她,她定然毫不犹豫,牺牲自己挽救苍生。然而,不是她,而是秦霜,她们可有这个权利代为决定?她做不了那个良善的妖姬,那么她是否能做得那个真正慈悲的和尚?

步惊云紧问一句:“是难以做到,还是要,一命,换一命?”

作为天下会的“不哭死神”,他习惯了用冷面寡言的伪装,然而每次开口,必然是问到关键,不容回避。

雪缘有些吃惊地看着步惊云:“你……”

步惊云语气中透出的坚定不容置疑——如果需要,他原意为秦霜舍出性命!

步惊云对秦霜的心意她知道,秦霜对步惊云的态度她也知道,那种不加掩饰的厌烦,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改变。这与过去的她是何等相似,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却愿意付出感情牺牲一切不言后悔。

神母亦是了然,更是愤然:“她这般做,不是为你,如此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救她,那些因她而死的冤魂,泉下有知可能瞑目?罪之所在,难道不应该有所报应!”

“所谓的喜欢,就可以那么自私?!”

此间一切事宜,虽非秦霜本意,也是因她而起。无论有心无心,就算有一万个做错的理由,也不能改变一件做错的事实,否则在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是不是都有踏入歧途的正当理由?

步惊云的目光自雪缘缓缓掠过神母,落在光球之上,斩钉截铁地道:“是!”

他对秦霜的有情,雪缘十分清楚,神母亦是心照不宣,这却是第一次公开挑破。

雪缘微微闭目,将欲要流出的泪逼转,心中涟漪微浮即散,所曾付出的那一段情,如黑白中一抹绮红,残存在记忆中,但亦是封存而不会再现。

“当日女娲将四颗奇石掷落人间,那首先掷下的冰魄,是一颗完全透明的水晶石,晶莹剔透,眩目非常,是四颗奇石中最美丽悦目的一颗。这颗奇石落于侠王府手中,因其石性清凉,纳入死者口中,可以保尸身不会腐烂,永远不变,所以被他们用来保存先人遗体。”

“然而,这绝非是冰魄的真正功用,四颗奇石各有妙用,冰魄不像白露和黑寒一样可以铸成无敌的兵器,也不像神石一样蕴藏毁天灭地的力量,然而它却可以化作镜子,沟通幽冥,让生者和死者相通。”

“现在我暂时用神石护住霜小姐的身体,让她不至于魂无所依。然而她动用了太多超出她所能承受的力量,更将自身祭献给天地,魂魄已经不在体内。”

“如果想要她活转过来,只有在七天之内拿到冰魄,借用冰魄的力量,深入幽冥,叫她回头……”

“不过,”雪缘神色肃然,一双眼眸浮出寒意,“只有她肯回头,两个人才有可能一起回来。如果她不肯,那么叫她的人,就是有去无回!”

步惊云毫不迟疑:“我去!”

神母听到雪缘说出这个方法,完全失去平静,大声道:“不要说这个方法极度危险,秦霜已经魂碎魄散,不知变成了什么东西,就算能找到,就算她回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怪物!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闯出弥天大祸,让死者不宁,生者不安?!”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

微茫的光球中,安静沉睡的女子。醒来睡去,不同的姿态,持剑对敌的凛冽,闭目沉思的幽远,间或转顾微笑的温和……光辉濯濯,只是看不足。

是什么时候沉溺?不应该,如乱麻,不可解,却比一切都真实。

秦霜从不曾落泪,也不曾在人前稍露忧色。任何时候见她,都未有过沮丧、失落。起始,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这是理所当然。被雄霸收养,备受宠爱,锦衣玉食,权势风光,处处鲜花灿烂,又有什么值得她发愁悲伤?

然而,他终于知道,从她的出生到成长,都是一场布局,前孽纠缠,生而见弃,长也艰难,时时为人算计,潜流暗藏,凶险环伺。她所受的苦难,绝不少于他或者聂风。

这样的人生,霜姿雪颜,聪颖无双,未成福报之因,先是肇祸之源,生前死后都要被人利用到底,不得安息,只是愈显出命运的残忍。

她救苍生,谁来救她?

苍生和私情,谁能论得清楚?神母有神母的道理,他也有他的想法。

他喜欢那个可以为一个人倾覆整个世界的秦霜,也不在乎为了她一个人而让苍生蒙劫。她要怎样做,又何必由他人来决定,生生为她套上枷锁?

她不喜欢他又如何?他喜欢她,这就已经足够!

若秦霜不肯回头,不能同生,那便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