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驴儿在去派出所之前,就在孙金生面前为自己正了名,更在孙金生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这可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啊。所以,田驴儿脚下的步伐变快了,简直是大步流星般地朝前走了,没用多少时间,便来到了派出所。
这是田驴儿自打娘胎里出来以后,头一回走进公家的地方。虽然下辖田庄的这个派出所因为正在新修办公所的原因,目前正在活动板房里办公,但是在田驴儿眼里,这里俨然是一个象征着法律和威严,公平和正义的神圣之所。田驴儿不由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整了整衣襟,掸了掸灰尘,虽然那上面干净整洁,毫无脏垢。因为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加合适的表达对法律敬意的仪式了。
“你是干什么的?”
正当田驴儿准备走进派出所的时候,派出所大门口的传达室里有人探出头来问田驴儿道。
“我,我,我是田驴儿”
不知道为什么,田驴儿忽然舌根发硬,嘴巴打颤,一张口居然结巴了起来,而且,毫无征兆地答非所问,慌乱和紧张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实在是形迹可疑。
“我没有问你的名字,我问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哦哦,我,我找你们衙门里的人办事”
“额,我们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什么衙门,我还没见过说话这么奇怪的人”那传达室的值班人用怪异的眼光扫视了一眼田驴儿,摇了摇头,然后走出传达室,来到田驴儿身边,继续说道“那我问你吧,这一次听清楚了,因为我看你的穿着既不像乞丐又不像流浪汉,而且看你也在大门口站了半天了,所以应该详细询问一下,你是要报案还是要自首?”
“报案?”田驴儿一听报案两个字,更加吓得不轻,急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不报案,我也不自首,我,我不是坏人,没干坏事”
“那你来干什么?”
“我,我要办,办个……身份证”
“咳,早说嘛,我还以为你是图谋不轨的不法分子呢,瞧……”说着,那人顺手一指,指着活动板房里边挂着蓝色牌子的一间房说道“看到没有,那个就是户籍科,你要办身份证,往那儿走就行”
“好,好,谢谢警察同志”
田驴儿着实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似乎刚才大门口的一顿审问,如同是一场酷刑,早已将他的魂魄大卸八块之后喂了狗。正所谓衙门好出不好进,田驴儿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到了户籍科,田驴儿又跟逛菜市场一样看了一圈,发现里边来办事的人还不少,满满当当的挤了一屋子,有迁户口的,有上户口的,甚至还有来消户口的,当然,也有办身份证的,所以,没有人注意到田驴儿,这多少让田驴儿舒服了一点,但是也不能太粗心大意,免得再次被人怀疑,所以,田驴儿快速地勘探完户籍科的形势之后又走出了户籍科,来到了派出所院子里的一颗梧桐树下消磨时光,等待村长来和自己汇合。
冬天的梧桐树,除了干枯的树杈之外,毫无生机,不成风景,而且,田驴儿也没有心情看风景,所以,蹲在梧桐树下,背靠着树干,眯着眼睛,打起盹来。因为昨天晚上折腾着给自己起名字而一夜未眠的田驴儿,这会儿困意来袭,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了,所以,猝不及防的就地入睡了,并且还做了一个美梦。多年以后,田驴儿每每想起那个美梦来,都会为自己骄傲,至少,自己是在衙门里睡过大觉的人。
在那个梦里,他预演了未来自己在田庄的幸福生活,当然,他实现了最高人生理想,既有孩子又有老婆,还养着一大群牛羊,在水草丰美,庄稼丰收的土地上,唱着歌,放着羊,正当老婆喊他回家吃饭的时候,村长拍醒了自己。
“驴儿,醒醒,田驴儿,快醒醒,这里是派出所,你咋还睡上了呢?”
“哦,叔你来了?我等你都等的饿了,才梦见要吃饭,你就拍醒我了”
说着,睡意朦胧的田驴儿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还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两下嘴。
“行啊你,敢在派出所里睡大觉,恐怕咱们田庄几辈子都没有出过你这么出息的人,人才,真是个人才……”
李元奎一连说了好几个人才,不光是对于田驴儿在派出所睡觉这件事暗暗称奇,从内心里,也佩服田驴儿的胆量来了。
“叔,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实在是太困了,也不知道你啥时候来,所以,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我办完事,没敢耽搁,就急忙赶过来了,走,废话不说了,赶紧给你办正事吧”
“好”
本来预想的事情出了差错。李元奎带着田驴儿再次来到户籍科,却发现,李元奎认识的那个熟人今天不当班,感到诧异的李元奎打了好几通电话人家也没有接。联系不上熟人,李元奎也没有招数了,走不了后门,那就只能按照办理程序一步步来。田驴儿因为没有出生证明,更没有学籍档案,以及工作单位的证明,所以要办理身份证,很是困难,因为对于一个没有户籍资料的人来说,田驴儿简直就是凭空出现的,所以,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对于他的真实身份需要做进一步的核实。他们不得不慎重,派出了好几波人开始审问田驴儿。是不是有犯罪前科?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恐怖分子?总之是一番鉴定之后,只答应给田驴儿在户籍科入户,但是办理身份证的话,还需要派人到村上再做最后的核实。
直到天黑之后,田驴儿才和李元奎才走出派出所,本来还感到肚子饿的田驴儿,那饿意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再看看一旁的李元奎,也是无精打采,两人只剩下失望和疲惫。
本该抱怨的田驴儿反而安慰起李元奎来了。
“叔,没事,今天办不成,咱们明天来办,今天好歹也是有收获的,最起码我有了户籍资料,我这个人就不是黑户黑人了”
“哎”李元奎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有沉重的失落感。接着说道“驴儿啊,别笑话叔啊,叔还以为自己有点能力呢,谁知道这一卸任,谁都不认识了,本来联系好的熟人,也不熟了,枉费我和他父辈有过的交情了,哎,真是进了官场不认爹娘,出了官场爹娘不认啊”
“叔,我听不懂你说的啥爹娘认不认的,我没了爹娘,叔对我这么好,叔就是我的再生爹娘,而且叔放心,我哪能笑话叔呢?回村我也啥都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嗯,好,还是驴儿想的周到,而且,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欣慰多了,走吧,咱们回家”
“好”
饥肠辘辘的两人回到家,刚一进家门,就听李元奎家的老伴儿说,孙金生来家里拉走了田驴儿的行李,并且还说是田驴儿交代过的。
额!
真是平地起波澜,闲人爱折腾!
这个孙金生,在田驴儿刚刚平静的生活上,扔下了一颗大石头,引起了波澜,甚至,可以说,搅得天翻地覆了。
田驴儿没想到孙金生会这么做,更没有想到他会假人之口,打死也没有想到他会先斩后奏。这件事,对于田驴儿来说,简直生不如死,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了村长面前,让他尴尬到无地自容,而且,一想到自己那一箱子的砖头,更是犹如万箭攒心。他恐惧被人揭下金钱面具,恐惧被人拆穿富有身份,所以,必须要在砖头露馅之前,找回箱子!这样想着,田驴儿恨不得立刻冲进孙金生的家中去,夺回自己的箱子。但是看一眼村长李元奎,他在听到是田驴儿一手安排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瞬间就拉下了脸来。因为这件事,对于李元奎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就像是被人往脸上泼了粪,不仅脏了脸,还臭了心情。孙金生是谁?孙金生可是自己的阶级敌人死对头啊,不说自己当村长那会儿孙金生处处和自己作对,就是自己不当村长了,他也还和自己作对,但凡自己说好的媒,总有孙金生从中插脚。这下好了,直接插手到自己家里来了,这不是打脸吗?这不是侮辱吗?这不是明摆着的欺人太甚吗?!他厌恶不被尊重,厌恶穷恶粗鄙的刁民,可偏偏这个孙金生就是个让他厌恶的刁民!而且,不管田驴儿是财神爷还是块肥肉,那也是自己先请到自己家里来的,你孙金生凭什么跑到这里来挖墙脚?越想越气,越气脸上的表情越扭曲。
李元奎几乎是咬着牙关说道。
“驴儿啊,你要是觉得住在我家不自在,你也没必要这样不哼不哈地背着我干这事啊,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还和孙金生那孙子合力打我的老脸!如果我们家对你有什么不好不周到的地方,你也可以说,做人,可不能这样啊!我李元奎还没有老糊涂,我养啥也不能养只白眼狼啊”
田驴儿一听,知道孙金生连累自己,犯下了难以饶恕的错,所以,扑通一声跪在李元奎面前,说道。
“叔,我不是白眼狼,我也不知道孙金生会这么干,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刚才我家里人的话,你也听见了”
田驴儿只好如实交代,说自己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如何遇到了孙金生,又是如何如何的和他交谈,毫无保留地说出了全部路上发生过的事情。
李元奎听完之后,脸上恢复了表情,这更让田驴儿感到可怕,因为他不知道此时村长的心里头在想什么,或者说是在盘算什么?会不会饶恕他?会不会赶走他?一瞬间,小时候对于村长的恐惧感,再次从心中掠过。
田驴儿望着李元奎的脸,祈求般说道。
“叔,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声,或者打我几下也行啊”
李元奎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田驴儿,心里的愤怒其实早已经转换成了得意,毕竟,田驴儿是个荣归故里的有钱人,也是个田庄目前唯一敬重自己的人,不像孙金生之流,所以,心中自然有了三分得意。再看看这个还能被自己折服的软膝盖的有钱人,还不是跪在了自己脚下,那么,今天这件事,必须要让他付出金钱的代价,这样才能平衡自己这颗受辱的心,而且,田驴儿说给孙金生的钱数他也听见了,据他和孙金生差不多一样的推测来看,田驴儿几乎算得上是个百万富翁,所以,在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终极目标,那就是榨干田驴儿的时候,自己可不能对这个财神爷过分,必须依然先笼络住他才行。于是,李元奎又笑着去扶田驴儿,说道。
“傻孩子,我怎么会打你骂你呢?来,起来,快点起来,你这可是今非昔比的身份了,不能随随便便给人下跪”
“不,叔,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好好好,我原谅你,我也知道今天不是你的主意,你快起来吧,都是孙金生那龟孙干的,咱爷俩犯不着这样”
“真的?叔你真的原谅我了?”
“嗯”
“也不生气了?”
“对,不生气”
田驴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但依然小心翼翼地和李元奎周旋,因为自己心中盘算着要去孙金生家中,保护自己的那一箱子包装成财富的砖头,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是好,只能耐着性子和李元奎吃起了晚饭。
事后想起来,田驴儿根本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到底吃了什么,或者吃了还是没吃,始终是分不清楚,只记得那种如坐针毯的焦虑,平时好端端的村长家的热炕,一下子就变成了布满芒刺的针毯,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孙金生这一招,简直就是釜底抽薪,瞬间,让田驴儿这个假阔人就露出了贫穷的贱气,不仅给人下了跪,还露出了惶恐的本质。
好在,村长看出了他的惶恐,开口说道。
“所谓财大气粗,驴儿啊,你虽然富了,但是身上没有那种不好的习气,因为你不是土豪和暴发户,你一直彬彬有礼,这一点,我很欣赏,所以,我也不能太为难你,既然事情已经出了,那就跟着事情走,今晚,你就到孙金生家去吧”
田驴儿似乎是没有听清村长的话,也似乎是难以置信村长的开恩之语,又问道。
“啊?叔,你真的让我去?”
“当然,你说你现在已经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我不让你去,不是刁难你么?”
被看穿内心的田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
“叔,其实,我想过去问问孙金生,干嘛好端端地生事,惹叔不高兴”
“不不不,驴儿啊,你去了孙金生家,也该怎样就怎样,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你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或者你去孙家待几天,要是不习惯,就回来,叔这里,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听到李元奎这么宽容仁慈的话语,田驴儿忐忑惶恐的心放下了,踏实了,也几乎要感激涕零了,没想到村长对自己这么好,所以,在心里暗暗的下定决心,无论以后村长有什么要求,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一定要报答村长对自己的这份恩情。
接着,李元奎又说道。
“但是,在去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你的婚事,必须由我来给你说媒,他孙金生决不能插手!”
“好,我答应你,叔”
“不,我不是要你答应,我是要你保证”
“好,叔,我保证,我的终身大事,全凭叔来定夺!”
“好,那就没啥事了,去吧,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不不,叔,我自己去,自己去……”
“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