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金玲回答,田慧珠已摆了摆手:“墨笙自己都没讲,大概也是开不出口,到底是顾家丢脸的事。算了,算了。”几滴眼泪随着这句算了落了下来。金玲在一旁轻声劝:“小姐,这也不全是您的错,说到底,您怎么想得到呢?我觉得,还是问问少爷自己的意思好,毕竟他自己说和您说是不一样的。”田慧珠捏了念珠看想沉默不语的观音雕像,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你陪我去厨房给墨笙下碗面,他喜欢吃臊子面。”
顾家是山西大同人,虽然来上海也有十来年了,可是喜欢吃面食的习惯还是没变过,顾墨笙口又重,尤其喜欢吃陕西那边的臊子面,最好再配几枚大蒜。只不过因为现在常在生意场上走,吃了大蒜口气重,顾墨笙已经好几年没碰了,蓦然看着臊子面旁边的小碗里放了几枚剥好的大蒜,面孔上一下子活络了点,接过金玲手上的托盘:“金姑姑,你和母亲说,我没事的。”
金玲站着没动,看着顾墨笙挑起一筷子面,面是手擀的,半寸阔,厚薄均匀,劲道十足,一口下去就知道是田慧珠的手艺。顾墨笙的筷子就停了停,紧接着又吃了第二口。金玲看顾墨笙开始吃了,就小心翼翼地讲:“夫人特地爆了辣椒浇了老陈醋。”
顾墨笙先了点头,掂起一瓣大蒜来咬了口。
金玲又讲:“大少爷,夫人想去见见林小姐,把以前的事讲给林小姐听,也许林小姐就能谅解你了。”
顾墨笙正端起碗来喝汤,听见金玲这句就把碗放了下来,拿起一边的手巾擦了擦嘴,慢慢地问:“母亲这是想做什么?要嫮生同情我吗?”金玲连忙讲:“大少爷,您误会夫人了。夫人只是觉得,林小姐到底是读书明理的人,知道了前因后果,也许会谅解您的。夫人这都是关心您呀,她都多久没下过厨房了,为了给您煮这碗面,手上都给油烫着了。”
顾墨笙看着面前还有半碗的臊子面,实在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抬手捂了捂脸,吐出一口气:“晚了。”太晚了,她已经接受了陆凌桓,现在再告诉她详细经过有什么用?还能叫她同陆凌桓分手吗?除了得着她的同情之外,什么用也没有。他顾墨笙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人同情,尤其那个人还是他喜欢的,“和母亲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如果她为我好,不要插手。”讲完又把托盘往前一推。
金玲还想再劝几句,看顾墨笙面孔已经落下来了,再也不敢开口,就把托盘端了出去放回厨房,回来见田慧珠,把顾墨笙的话原封不动地讲了。
田慧珠听着儿子几乎好算灰心的话,眼泪水也落不下来了,捏着念珠,整个人都有些发抖,抖了一会就坐到了椅子上,轻声同金玲讲:“你去安排安排,我想见见那个林小姐,不要给墨笙知道。”
金玲迟疑地讲:“小姐,大少爷知道了会不喜欢的。”田慧珠转头看了看观音像:“我只是个迷了路的外地女人而已,林小姐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田慧珠七八岁的时候金玲就到她身边服侍了,到今年都有四十多年了,看田慧珠露出这个表情来,就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而田慧珠一旦拿定主意,别说是她,就是一家之主顾云飞也不一定能叫她改弦易辙,只好答应,又问:“那就不能叫家里的司机了。”田慧珠点了点头:“你去安排。”金玲答应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的顾墨笙看金玲出去之后,静静地坐了一刻钟才起身,回到书桌边,打开公文包,将一叠公文抽出来放在桌面上,刚想拧开派克笔,突然就心烦意乱起来,把派克笔往桌面上一扔,双手搓了搓面孔,走到墙边的酒柜前,拿了瓶六十度的伏特加出来,倒了半玻璃杯杯,一口喝干。
伏特加是有名的烈酒,酒液看起来晶莹澄澈得象白水一样,上口也清爽,只是入喉以后犹如一道烈焰烧过。顾墨笙晚饭也没吃多少,这半杯下去,只觉着头脑子轰地一下热了起来,整个人倒是觉得放松了不少,就又倒了半杯,这次喝的慢了,一边喝一边走到书桌边,拉开了最后一层抽屉,里面放了半包小核桃和一个核桃夹子。
顾墨笙懒洋洋地拿起一个小核桃,用核桃夹子轻轻地夹了一圈后用手一捏,坚硬的小核桃就碎成几片,再慢条斯理地把完整的核桃仁从小核桃碎片里挑拣出来,轻声讲:“嫮生,你看,他为你做的,我也会的,这一点不难。”不一会核桃仁就剥了一小堆,就着核桃仁,顾墨笙喝掉了剩下的半杯伏特加。
顾墨笙拿来喝酒的杯子是普通喝水的玻璃杯,所以两杯就去了大半瓶伏特加,顾墨笙就是酒量再好也有点头晕,更有一桩,所谓的酒入愁肠催人醉,他想再去倒半杯的时候,脚下一软倒在沙发上慢慢地睡着了,书房里那只座钟正好当当敲了十一下,深蓝色的夜空上群星闪烁,整个顾宅都进入了梦中。
楼梯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有个穿着白色睡袍的身影赤脚奔到了底楼,扑到沙发上摇通了电话。
电话被接起的同时,打电话的那个身影哭了起来:“阿哥,我做梦了,我做噩梦了。”陆凌桓听见阿哥两个字的时候就恢复了清醒,在一听林嫮生在电话那头哭,就坐了起来:“嫮生,,不要怕,梦是假的,你不要怕,阿哥这就过来,乖啊,不要哭,你哭了阿哥要急的。”
好不容易才哄得林嫮生不哭了,陆凌桓也来不及换衣服,拿了杜森伯格的钥匙就出了门,星光下杜森伯格黑色的车身好像一道闪电一样。
林嫮生摸黑蜷缩坐在沙发里,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里还是不断地涌出泪水,听到她动静的林开愚和章丽娟看到她这样心疼得不得了,围着林嫮生问出了什么事,林嫮生只是摇着头不肯出声,章丽娟急了:“囡囡,侬是要急煞姆妈啊。”林嫮生摇了摇头,把膝盖又抱紧了一点。章丽娟还要再问,就听见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林开愚就拉了拉她,又伸手指了指二楼。
章丽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林嫮生跳下沙发赤着脚往门口跑,用力拉开大门,门外是陆凌桓,身上还穿着睡衣,脚下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却是光着,一看就是接着林嫮生电话赶过来的。
林嫮生一看见陆凌桓就哇地一声哭出来,拉了陆凌桓的衣袖讲:“阿哥,我做了个梦,吓得我。”陆凌桓叫林嫮生哭得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也顾不得是当着章丽娟和林开愚的面把林嫮生抱进了怀里,抱着她往客厅里走,一路走一路安慰:“嫮生乖,老人们都说做噩梦只要说出来就不灵了,乖孩子,来告诉阿哥。”
林嫮生在陆凌桓怀里不断地摇头,她梦见她杀了个人,她梦见她给那个人的药里下毒,亲眼那个男人一次次毫无防备地面带微笑地喝下去,后来就倒了下去,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两只眼睛不断地流眼泪,那个人长着和陆凌桓一模一样的脸,那个人一声声叫她“阿嫮,阿嫮,阿嫮。”可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说得出口。
陆凌桓把林嫮生放在沙发上,自己蹲在她她面前把她的一双赤足抱在怀里暖着:“很可怕,所以嫮生说不出口吗?”林嫮生用力点头,随着她的动作,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滴落,砸在陆凌桓的手上。
陆凌桓抬手擦了擦林嫮生脸上的泪:“乖孩子,不用怕,阿哥在这里陪着嫮生。”那个长着和陆凌桓一模一样脸的男人也叫她乖孩子啊,林嫮生的眼泪落得更急了。陆凌桓叹了口气,放开林嫮生的双足换成跪姿,把林嫮生抱进怀里,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嫮生,阿哥在这里的,阿哥会一直在这里,乖,不哭了。”
林嫮生要僵了几分钟,才慢慢张开手臂抱住陆凌桓的腰,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陆凌桓拍背的动作停了停又继续起来,慢慢地林嫮生不哭了,原本揽着他腰的双臂也松开了,陆凌桓这是知道林嫮生睡着了,又不敢动,怕把她惊醒了;可是客厅里温度低,林嫮生穿得又单薄,时间长了是会着凉的。正在为难的时候,陆凌桓听到楼上有人轻轻咳嗽的声音,抬起头一看,章丽娟在二楼坐了个横抱的手势,又点了点林嫮生卧房。
这是叫他把林嫮生抱进卧房?陆凌桓低头看了看靠在他怀里睡着了的林嫮生,鼓足勇气把左手下移托住林嫮生腿弯,右手往怀里一带,已经横抱在胸前。也幸亏他从小习武,迄今未断,就是横抱着林嫮生,还是凭自家腰腹力量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踢掉了脚上一只拖鞋,慢慢地上了二楼。
章丽娟已经打开了林嫮生的房门,方便把人送进去。陆凌桓轻轻地把林嫮生放在床上,扯过被子来盖在林嫮生身上,又轻声问章丽娟:“师母,是不是该给嫮生揩个面孔?眼泪水板在面孔上一夜,明天要痛的。”章丽娟想了想,点着浴室讲:“粉红的那条是洗脸的,灰颜色那条是擦脚的。”陆凌桓点了点头,依照章丽娟的指点拿了毛巾脚布来给林嫮生揩了面孔擦了脚,这才跟着章丽娟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以后,章丽娟同陆凌桓讲:“凌桓啊,今朝辛苦侬了。太夜了,侬就勿要回去了,我叫吴妈帮侬收拾客房。”
陆凌桓迟疑了一会讲:“师母,能不能给我条毛毯,我就睡在这里。”他指了指二楼平台上那只双人沙发:“万一嫮生再做梦,我也能早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