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住的是洋房,二楼有个室内小阳台,放了沙发茶几,茶几上有一只果盘,上头放了几只苹果和橙子。沙发旁边还有张藤制吊椅,里面铺的是垫了丝绵的织锦缎垫子和靠背,林嫮生平时就喜欢窝在里面看书。陆凌桓和林嫮生上楼之后,林嫮生就坐进了吊椅,脚尖在地上一点,吊椅就开始晃荡。

陆凌桓看见林嫮生一声不响地坐进吊椅,就知道她不开心,就在吊椅边的沙发上坐下,看吊椅要停了,就轻轻一推。看见陆凌桓帮她推吊椅,林嫮生索性把腿也缩进了吊椅,下巴搁在膝盖上,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陆凌桓,看得陆凌桓心慌意乱。

楼下章丽娟和石野村谈话没有压低声音,所以林嫮生和陆凌桓两个也听得清楚,等听到章丽娟那句:“人与人之间交往最重要的是坦白”,陆凌桓更加忐忑起来,可是这个心慌和刚才叫林嫮生看的心慌就不一样了,要是叫章丽娟晓得他偷偷请了人在林嫮生身边,估计会比对石野村更加不客气。

林嫮生也听见了章丽娟的话,在吊篮里换了个坐姿,她这一动,吊篮摇晃的幅度就大了,陆凌桓怕林嫮生跌下来,伸手在吊篮上扶了扶:“当心点。”林嫮生转头对陆凌桓看了一会:“阿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

林嫮生叫父母养得娇,一般都是用上海话帮人交谈,嗲嗲的,除非那人不是上海人,因为陆凌桓和她一样是上海人,所以林嫮生用国语和他讲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她不但用国语,态度还这样认真,再有章丽娟的话在前,陆凌桓想了想,还是决定和林嫮生交代清楚,总归嫮生是个大方的,晓得自己是为了她好,也不会很计较。所以将他怎么找的阿花嫂,如何交代的都和盘托出,又看林嫮生面孔上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又补了句:“假使你不喜欢,那我就叫阿花嫂算了。”

林嫮生把腿从吊椅上放下来,脚正好踩着地面,认真看着陆凌桓问他:“阿花嫂的老公是出了车祸吗?”陆凌桓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这样,阿花嫂也没那么大胆子就接了他的钱,这点他核查过,不会有错。林嫮生哦了声,脚尖一点,吊椅又开始晃:“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前面没找她就算了,既然找过她,不好叫她突然没了这笔收入的。可是阿哥,我自己的事,我还是希望自己解决,下次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不喜欢的,”

但是我只是想保护你啊,陆凌桓看了会林嫮生到底舍不得她失望,终于还是点了头。

章丽娟走道楼梯转角的时候看到陆凌桓坐在吊椅旁边,手里拿了只苹果在削,削好以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碟子里戳上牙签,之后才递到林嫮生手里,一套工夫做得顺手得不得了,就叹了口气。

讲起来自从陆凌桓做了林开愚的学生,章丽娟看他也有五六年了,这个小囡本人条件真的好,对囡囡更是没啥好挑剔的,简直好讲一句把那个石野村掼出八条横马路,就是家哩情况叫人为难。章丽娟又站了一会,才故意放重脚步走了上来,一边还讲:“凌桓啊,侬要没事的话就留下来吃夜饭吧。”

陆凌桓听见章丽娟声音,连忙站了起来,看着章丽娟上楼,面孔上都是笑:“好的,师母。”

虽然章丽娟开了口叫陆凌桓留下来吃饭,可看他笑得这样开心,心里又有点不开始不舒服,故意讲:“不过,侬先生夜饭不回来吃,所以没啥菜的。”陆凌桓已经笑着接口:“师母,随便什么菜,我都吃的。”林嫮生在一旁还顽皮地讲:“那叫他全部吃素好了。”陆凌桓转脸看着林嫮生,笑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素菜我也吃的。”

章丽娟看见陆凌桓这副样子,心里又叹了口气,这样好的脾气,怎么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呢?算了,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吧。

因为陆凌桓师从林开愚,在殷史上也有些研究,所以吃了夜饭之后,陆凌桓就叫林嫮生拉到了二楼,说是要和他讨论下剧本。陆凌桓和章丽娟打了声招呼之后就跟着林嫮生上了楼,章丽娟看了两个孩子的背影又觉得头疼了,和吴妈讲:“侬再汰点水果送上去。”讲到这里,又想起陆凌桓给林嫮生削苹果的事了,神使鬼差地又补了句:“不用削了。”

家里送上二楼的水果一般都是不削的,所以吴妈眨了眨眼,不明白太太为什么这样吩咐,可是主人家有吩咐,她一个下人也不好多问的,就答应了。

水果送到二楼的时候,林嫮生和陆凌桓并肩坐在沙发上看剧本,吴妈听见林嫮生问陆凌桓:“阿哥,我觉得这里设计有点牵强呀。护国公李源是什么人?久经沙场的战将,就是要行巫蛊事,难道就没几个信得过的手下吗?非要通过自己的儿媳妇?”林嫮生说到这里转了个身面对陆凌桓,整个人已跪到了沙发上,“就是跟剧本里说的一样,男人不管内宅的事儿,他可以以此推脱,可大逆罪是族诛的,事发起来一样跑不脱啊,我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合理呀。”

陆凌桓看着几缕头发垂到林嫮生的脸颊边,不由自主想起那句“鬓云欲度香腮雪”,手指尖都有点痒,恨不能伸手替林嫮生把头发撩开,所以林嫮生问他的话都没听到,还是吴妈那句:“陆先生,小姐吃水果。”才将他的魂灵头喊了回来,面孔上不禁有些红。

吴妈看了林嫮生的坐姿,仗着自家带大的她,出声劝道:“小姐,坐坐好。叫太太看见侬这样,又要讲了。”林嫮生哦了声,把两条腿从沙发上放了下来,伸手要去拿橙子,陆凌桓抢先一步把个橙子拿在手上,手上一面揉一面讲:“我帮侬剥,不过大小姐,你这是研究历史啊还是研究剧本啊。”

金黄色的橙子在陆凌桓手上转动,橙子的香气慢慢散了开来,林嫮生看着橙子在陆凌桓手上滚来滚去:“我看到了有疑问么,当然要问下了。”

橙子的皮捏得有点松,陆凌桓就开始空手剥橙子,他的手指细长有力,又厚又韧的橙皮在他手上螺旋着被剥了下来,一边笑着问:“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我觉得乾元帝早就看护国公一家不喜欢了,可是到底护国公的女儿是他的皇后,护国公也有功劳,不好无缘无故地动他,所以这个把柄一拿到就动手。就好象镇军将军案一样。”

连绵不绝的橙子皮忽然断了,陆凌桓抬头看了看林嫮生,又低下眼睛把剩下的一点橙子皮剥了,橙子一瓣一瓣分开均匀地排在小碟子上:“大小姐,未必是你想的这样。皇帝都想长命百岁,所以巫蛊为历代严禁,只要沾上,不死也废,汉武帝逼死戾太子,你能说汉武帝早看戾太子不顺眼,找机会除掉他?”

“可汉武帝的确不喜欢戾太子呀。要喜欢给的谥号怎么能是戾呢?戾气的戾。”林嫮生讲在这里停了下来,掂起一瓣橙子来咬了口,立刻皱了眉:“哎呀,老酸的,还有点苦,是不是时间到了,一点不好吃。”剩下的半瓣就要往碟子里扔,因为听见陆凌桓讲:“看着水分不少。”“是酸的呀,不信你吃吃看。”林嫮生顺手把自家吃剩下的半瓣橙子往陆凌桓面前一递,陆凌桓也没多想张口吃了,嘴唇无意间碰到了林嫮生的指尖,一张面孔马上红得滴得出血来,站起身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帮师母讲一下。”

林嫮生张口结舌地看着陆凌桓逃一样地奔下楼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张雪白的面孔,也渐渐地红了。

章丽娟一直坐在楼下织绒线,看见平时礼貌周到的陆凌桓跟背后有鬼追他一样地奔出去,连她这个师母就坐在门口也没看见,就有点摸不清头脑,开始以为是陆凌桓和囡囡不开心了,可是转头一想,这几年来从来只有囡囡欺负陆凌桓,对他发脾气,陆凌桓总要哄得囡囡不生气了才走,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出了什么事?

章丽娟想不明白,抬头往二楼看看,一点动静也没有,索性上楼:“囡囡,囡囡。”连叫了几声没听到林嫮生回答,心上更加奇怪,脚下加快走到二楼,没看到林嫮生,想了想,走到林嫮生房门前敲了敲,“囡囡,侬在里厢伐?”

林嫮生站在浴室的盥洗盆前,伸手点了点镜子里自己的面孔,镜子中的那张面孔红得象涂满了胭脂:“你真粗心啊,叫他阿哥就真当他是哥哥啊。你看看,以后尴尬伐。”

章丽娟叫了两声听不到林嫮生回答,也有些发急,敲门声音又大了点:“囡囡,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