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陆泓琛问。
“是……是那尤仙子。”唐咏诗结结巴巴地答。
陆泓琛目光微凝:“尤懿儿?”
“你已将一切都记起了?”唐咏诗睁大了眼睛,试探着问。
对上陆泓琛凌厉的眸光,立刻又讪讪垂下了眼睑。
她分明记得,那古籍上写着,陆泓琛已遗忘了那一段前尘往事,可为何还对尤懿儿这个名字记得如此清楚?
陆泓琛并未答,而是反问道:“除却我的身份,古籍还说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唐咏诗摇头。
“你以为,我看不透你在说谎?”陆泓琛反问。
那双如夜般漆黑的眸子,令唐咏诗一阵心悸。
她额角已渗出了冷汗,蠕动着嘴唇,犹犹豫豫,生怕触怒了陆泓琛。
“你不说,我大可将你魂魄取出审问,同样能知晓一切。”陆泓琛道。
唐咏诗闻言哪里还敢隐瞒:“我……我只是问了古籍那瘟疫的事,还有……还有如何排兵布阵,才能击退辽军。”
“好一个击退辽军,”陆泓琛眼神极冷,“若辽军有任何死伤,本王头一个杀了你!”
“我……我不是故意的,这不关我的事,是那蔺长冬逼我的,我也是迫不得已……”唐咏诗连连摇头,惶恐不已。
那蔺长冬已回南疆去了,按照她出的主意率兵攻打辽军,是迟早的事。
事到如今,叫她如何能够阻止?
战乱一起,陆泓琛定会将一切归咎于她,到时谁又来担心她的安危?
“来人,将她看好,不得让任何人进出这间刑房。”陆泓琛侧目。
话音落下,三名暗卫从阴暗处闪身而出。
见唐咏诗仍在不住辩解,其中一人用破布堵住了她的嘴。
“一旦异族开始攻打辽军,就拔了这女人的舌头。”陆泓琛道。
拔……拔舌头?
唐咏诗惊得汗如雨下。
“唔……”看着陆泓琛离开刑房的背影,她死命想要哀求,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旁的杜青看得有些诧异。
记忆中,王爷从未对谁下过这等狠手,此女显然彻底惹怒了王爷,不然也不会落得这等下场……
可王爷的眼神着实可怖,立于这阴暗狭小的刑房中,即便不言不语,也令人不敢直视,连他见了都不免一阵惶然。
就仿佛……有森森寒气逼近,冻得他后背发凉。
不止杜青,一旁的三名暗卫也有些惊诧。
陆泓琛离开刑房后,杜青也出去了。
没走多远去,就听见刑房中有人小声说道:“王爷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对此女用这等酷刑?”
“听说是因为这女人得罪了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可是王爷的逆鳞……”
“先前,不是没有别的女子得罪过王妃娘娘,连那不识好歹的孔钰珂,最后也只是落得了杖责的下场,怎么轮到这女人却要拔舌?你二人难道不觉得此事好生奇怪?”
“是啊,自从王爷从戎疆回来就好似变了个人,连眼神都截然不同了……”
三人说着说着,忽见门边多了一道人影。
抬头一看,是折返而来的杜青。
杜青拿目光一扫,三名暗卫立刻噤了声。
杜青是陆泓琛的副将,府中的暗卫许多都是他一手栽培的,对他自是十分敬畏。
“怎么不说了?”他冷声问。
三名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作声。
良久,其中一人才鼓足勇气道:“杜副将……您可知王爷与此女所说的,究竟是何意?”
什么古籍,什么仙草,什么天君……听起来为何这般的古怪?
杜青面有怒色:“大胆,王爷的事岂是你们能过问的?”
那暗卫硬起头皮,接而道:“可……可王爷近来的举止着实奇怪,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王爷又中了那莫名其妙的蛊。”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杜青看向那余下的两名暗卫。
二人皆是点头。
众人对陆泓琛皆忠心耿耿,正因如此,才会担心他中了旁人的邪术,以至于心性大乱,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王爷并未中蛊,是那异族有通天之术,想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法子对付辽军,此女乃异族中人,自称仙子,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她狡言善辩,最擅长故弄玄虚,此番或许是想让尔等对王爷心生怀疑,莫要中了她的诡计。”杜青厉声道。
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对此事并不是那么清楚,故而才会给出这等模棱两可的解释。
不过这一解释,乍一听倒也有些在理。
三个暗卫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异族的可怖之处,就在于众人对其不甚了解,那些见识过异族与骊国交战的人,大多已成了一抔黄土,无法再开口说话,正因如此,留下的传说才越传越奇。
时至今日,异族在众人眼中已是鬼魅一般的存在,若非府中这些暗卫皆颇有胆识,否则听闻刑房中关押的是个异族人,定是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殊不知真正可怖的不是那唐咏诗,而是陆泓琛这个七王爷。
离开刑房后,陆泓琛径直去了书房。
合上门的那一刻,他的身形以肉眼可见之势化作了虚无……
转瞬间,就到了地府。
地府中,已不见了阎罗与那尤仙子的踪影。
不知为何,他分明遗失了一段记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尤懿儿这一名字,甚至记得此女是天君的女人。
也不知尤懿儿来阎罗殿,究竟所为何事……
他刚到地府,阎罗就回了七王府。
此时,天色已变得有些暗了。
雨瑞在回廊中掌灯,冷不防瞧见不远处有道熟悉的人影,眸中闪现一丝希翼,忍不住唤了一声:“严公子?”
阎罗脚步微顿:“你叫我,可是有事?”
雨瑞总觉那张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只是晚膳已做好了,眼下正在小厨房里热着呢,何时给你端去?”
“不必了。”阎罗摇头。
“不必?”雨瑞听得不解。
“从今日起,不必再为我准备任何饭食。”阎罗接而道。
雨瑞怔了怔,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禁大喜:“这么说,你的法力……”
阎罗打断她的:“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多问。”
语气不可谓不冷然,一时间,雨瑞还以为自己见到的不是阎罗,而是七王爷那座冰山。
她很想问问,阎罗的法力究竟是如何恢复如初的,可对上那不冷不热的眸光,不由讪讪止住了话头。
当丫鬟当了这么久,这点眼力劲儿她还是有的,她看得出阎罗不想多言,于是点了点头没再作声。
来到小厨房时,饭菜在灶台上冒着热气。
为免菜凉,她特地叫人买了个蒸笼,那些珍珠肉圆、芋头扣肉、豉汁排骨,皆能放在蒸笼里热着。
这几道菜,最合阎罗的胃口,以往他每次都大快朵颐,以至于饭竟常常有些不够吃。
思及阎罗方才不咸不淡的语气,雨瑞对着几道菜肴愣了半晌。
直到身后传来月桐的声音时,她才略微回过神。
“雨瑞姐姐,方才门房的小厮说严公子已回府了,这些饭菜可以送去了。”月桐道。
雨瑞摇了摇头:“不必了,他……他回府之前就已用过晚膳了。”
月桐撇嘴:“这严公子也太没口福了,外头那些酒楼饭肆的厨子,哪有姐姐这般手艺?”
说着,看了一眼灶台上热气腾腾的菜肴,不免觉得可惜:“那这些岂不都白做了?”
雨瑞勉强笑了笑,道:“这些就给福来端去吧,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很是嘴馋。”
“是啊,以前常来小厨房偷嘴儿的是那严公子与胡少爷,而今却变成了福来那小子……”月桐接话。
她看得出雨瑞今日似乎有心事,眉宇间的神色好不郁结。
不必猜也知道,定是因为那严公子。
严公子毕竟是王妃娘娘的远亲,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虽与雨瑞相见恨晚,每晚相谈甚欢,但若较起真来,他又岂会对区区一个丫鬟动心?
即便真动了心,也断然不会娶一个丫鬟为妻。
那些大门大户,哪个不讲究门当户对啊?
至于冬儿与八王爷为何能成一对儿,那是因为八王爷没有娘亲,从小就是个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因无人管着,所以婚事才能自作主张……
这么一想,月桐不觉同情起了雨瑞。
正不知该如何安慰,雨瑞已端起饭菜,朝福来房中去了。
那背影,着实有些落寞。
这夜,阎罗房中的烛火迟迟未熄。
次日,他来到秦雨缨房中时,脸色好不憔悴:“听闻今日有庙会,我还从未见过人世间的庙会,你可愿与我一同去瞧瞧?”
比起庙会,秦雨缨更关心他的样貌:“你怎么变回先前的模样了……”
“我的法力,已找回了。”阎罗答。
秦雨缨面色一喜:“如此甚好……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今日有庙会,我来人间这么久,还从未见识过庙会的热闹,你可愿与我一起去永安街上瞧瞧?”阎罗重复。
对于秦雨缨短暂的记忆,他早已见怪不怪。
秦雨缨点了点头,兴致勃勃:“不如叫上雨瑞和月桐,我们四人同去。”
阎罗摇头:“何必带上那么多丫鬟,有我在,岂会有人敢对你不利?”
秦雨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某座冰山得知她与阎罗孤男寡女去庙会,会打翻醋坛……
“我早已向陆泓琛提过此事了。”阎罗看穿了她的心思。
秦雨缨闻言不觉挑眉:“他是怎么说的?”
“他自是答应了。”阎罗道。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马上要回地府了,或许……或许许久都不能再回人间,这一次,权当是为我送别,可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似乎有点丧尽天良。
秦雨缨想了想,答应下来:“我去换件衣裳。”
不多时,她便换了一身男子打扮。
阎罗看得有些诧异:“只是去一趟永安街而已,你为何……”
“庙会人山人海,穿那长裙着实有些不便行走。”秦雨缨解释。
阎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带着她出了府。
众人皆知阎罗是秦雨缨的“远亲”,故而这一路并无下人阻拦,只在出府门时有个暗卫上前问了几句,得知秦雨缨要去庙会,便没再问了。
永安街上好生热闹,街边有不少卖货郎,卖的卖胭脂水粉,卖的卖糖果点心,响亮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街尾的庙宇旁,更是满了等着烧香礼佛的人,几乎将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止车马,就连行人都别想从这儿路过。
“你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所谓的菩萨?”秦雨缨随口问道。
阎罗听得一笑,那笑容多多少少有些嘲讽,也不知是在嘲讽秦雨缨,还是在嘲讽那些熙熙攘攘赶着求神拜佛的人:“所谓菩萨,不过是臆想出来的罢了,没人不奢望在危难关头,能有人对自己施以援手,可这世间处处皆是恶,良善之人着实罕见,所以……”
“所以世人就臆想出了菩萨,能保佑一切顺利安稳?”秦雨缨不置可否,挑眉问道。
阎罗点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小庙前的这条路,显然不通,二人从偏街绕了过去,这一绕,就绕到了京城赫赫有名的烟柳巷附近。
巷子两边皆是青楼,不少妆容妖艳的女子正挥着帕子揽客。
秦雨缨顿时来了几分兴致,她还从未见识过这骊国的青楼酒肆。
“你今日正好是男子打扮,不如,我陪你进去喝几杯?”阎罗提议。
若身边之人不是阎罗,而是陆泓琛,秦雨缨定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可阎罗毕竟不是她的夫婿,双双进这种地方,难免令人误解。
她摇了摇头:“不了,你若想去喝几杯,我独自回七王府便是。”
“你是担心那陆泓琛吃醋?”阎罗问。
秦雨缨并不打算反驳,陆泓琛是个醋坛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他是我的夫君,我当然不愿让他吃醋。”
阎罗沉默片刻:“我记得,你先前并不是这样……”
秦雨缨从他眸光中察觉了一丝不对:“那是哪样?”
阎罗看了她许久,看着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先前你随心所欲,逍遥自在,而今却为了一个陆泓琛,连性情都变得拘谨起来,你难道就没后悔过?”
秦雨缨只觉好笑:“我为何要后悔?”
“你可知一切的灾祸,皆是因陆泓琛而起,若你并未遇见过他,或许根本不必经受那重重磨难……”他道。
话未说完,就被秦雨缨冷声打断:“为何要后悔?他为了我付出过多少,你又何曾知道?若你带我出府,是为了劝我离开陆泓琛,大可不必如此费力,我既已嫁他,就断然不会与他分开。”
阎罗苦笑一声,叹道:“数千年都过去了,而今,我自然不会再有那等痴心妄想,这世间,无人能分开你们二人……”
可即便深知如此,心中为何仍有那么一丝隐隐的不甘?
凭什么他只是一具傀儡,凭什么手中拥有的,终有一日要拱手让人?
凭什么拼力全力求之不得的,旁人却能轻易拥有?
若一开始便不配得拥有,又何必将这些放在他眼前,何必让他痴心妄想,让他朝朝暮暮心心念念……
他眸光苦涩,秦雨缨看得不解:“什么数千年?什么分开?莫不是……你要走了?”
阎罗心知她已忘了方才那话题,掩去眸中的萧索,摇头:“无人要分开……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去阎王庙了。”
“今日不是来永安街逛庙会的吗,为何要去城郊那阎王庙?”秦雨缨问。
阎罗眸中闪过疑惑:“此事……你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
秦雨缨伸出手,掌心明明白白写着一行蝇头小楷——“与阎罗那厮逛庙会”。
阎罗看得汗颜。
顿了顿,他道:“我的确是带你来逛庙会的,可陆泓琛在阎王庙出了事,须得尽快赶过去。”
秦雨缨一怔,忙问:“出了何事?”
“据说是被刺客所伤,情形十分危急。”阎罗道。
秦雨缨不疑有他,连忙在街边找了两匹快马,将其中一匹牵给他:“还愣着干什么,快上马!”
二人赶至阎王庙时,时值正午。
天际万里无云,日光有些刺眼,看着满地杂草,以及不远处那略显破落的小庙,秦雨缨忍不住问:“无端端的,我怎么会来这?”
“是陆泓琛让你来的,他说,七王府中或许有天君安插的眼线,有些事只有在这里说才更为隐秘。”阎罗解释。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那破落的小庙,庙中干干净净,并无尘杂,蒲团是新的,泥像也是新的,看着那泥像微微上翘的桃花眼,秦雨缨总觉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违和:“这泥人未免也太像你……”
哪有阎罗是这等模样?
难怪泥像刚一送到庙里,就引来了不少人啧啧观看。
“像我又何尝不好?若我哪日死了,至少这世间还能留下一件属于我之物。”阎罗道。
“什么死不死的,你的法力不是早已恢复了吗?”秦雨缨白了他一眼。
说着,有些疑惑:“究竟是何时恢复的,我怎么想不起了……”
“想不起就不必想了,有些事,无需记得。”他伸手,在她眼前轻轻一晃。
一丝黑气从指缝里钻了出来,如同扭动的小蛇。
这一动作措不及防,秦雨缨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遭人暗算。
更别提,这人还是她一直信任的阎罗。
黑气钻入她眉心的那一刹,她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世界顿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阎罗将她扶到一旁的蒲团上,看向一旁那角落:“人我已带来了,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一人徐步而出,从身形可看出是个女子,脸上好似笼着一团雾气,令人怎也瞧不清晰,“你可回阎罗殿了,过不了多久,你便会真正成为那地府之主。”
阎罗迟疑,看向倒地不醒的秦雨缨:“那她……”
“将她交给我便是,三日之后,我便会将她交还给你。”女子道。
“你要她做何用处?”阎罗仍有些不放心。
女子看了一眼秦雨缨:“当然是用她当诱饵,引那陆泓琛过来,否则,我哪来的把握将他除去?”
别说她一人,就是再加上阎罗,也不一定是陆泓琛的对手。
好在人皆是有软肋的,而陆泓琛的软肋,便是这秦雨缨……
多年之前,她与天君凭借这一招算计了陆泓琛,而今,这一招定能再次奏效。
原因无二,任凭陆泓琛心思如何缜密,心性如何沉稳,在心爱之人即将死去时,也定会方寸大乱……
“你怎么还不走?”她催促阎罗。
阎罗这时倒是头脑灵光了一回:“我怎知你会不会趁机害她性命?”
“我若想害她性命,早在你将她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刻,她就已是个死人了。我乃仙人,又岂会骗你这个小小傀儡?”女子反问。
阎罗依旧犹豫。
当初说好带秦雨缨来这阎王庙,却并未说他需先行离去。
“我留在这里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更好?”他问。
见他啰啰嗦嗦,女子颇不耐烦:“你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你只是个傀儡,到时陆泓琛若将你控制,用来和我作对,岂不坏了我的好事?”
若不是不想耗费法力,她早已将这碍眼的傀儡一招打入地府去了。
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阎罗定了定心神,临走前取出一块温玉,放在了秦雨缨怀中。
温玉识主,若秦雨缨不将其取下,旁人皆取不得。
放下温玉后,他便消失在了阎王庙,化作一缕黑气,钻入了地府深处。
地府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坐于往生石上,看着那奈何桥边嫣红的彼岸花,阎罗怔了良久,拿出酒葫芦,仰头痛饮了一口。
今日这酒格外醉人,醉得他喉咙一阵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