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宁大将军的设想,风度翩翩高大英俊的自己从绿荫小道中双手负背从容而来,却在岔路口仿佛感应到一道视线,随后恍若心有灵犀蓦然回首,正好对上那俊逸若谪仙般的人儿含着温柔浅笑的目光,最后一眼万年......

然而宁大将军猜中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

目光确实是对上了,正当宁大将军双手在背后捏成了拳头紧张得心儿砰砰刚要故作镇定的露出一抹从容笑容时,对方却表情冷淡视线一扫而过,恍若他宁大将军只是路边一株花花草草一般,还是那种十分廉价普通的花草,连让对方多分一点关注都不能。

倒是紧随苏宁瑜而行的凌王世子为人圆滑,哪怕是有些意外这莽夫怎的会应了邀请而来,也不过是刚开始愣了半息,随后抬手一拱,朗声笑道:“护国将军这是打哪个僻静清幽之地而来呀?不知能否有这个荣幸陪同将军同行?”

宁仲钰将将露出一星半点笑意的眸光慢慢僵硬冷却,神色莫名的看了眼依旧神色淡淡看向别处的某人,心中强自压下被嫌弃的憋屈难受,继而思绪翻滚。

此时闻言,过了几息,宁将军暗暗调整好气息,眼神轻挑的上下睃了苏宁瑜一眼,薄唇一勾挂上了一抹痞气的怪笑,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气声,十分无礼的将两人丢在原地,自个儿没好气的一甩袖昂着下巴走了,却是在转弯即将要消失的拐角处,暗暗回头甩了个幽怨委屈的小眼神儿给苏宁瑜。

凌王世子瞪眼,显然是在此之前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不知礼数的莽夫,一旁从头到尾玉树兰芝气质出尘的状元郎苏宁瑜,却是眸光一动,神色淡淡的看着某人气冲冲离开的背影。

即至收到那枚眼神,苏宁瑜胸前紧握着水墨纸扇的手这才一松,修长食指一动,轻轻扣着扇骨,心情似乎不错的将折扇一层一层的叩拢又缓慢的抵开。

宁府作为军人世家,很是出了些名将,便是大-宋建-国三百余年里,从头到尾都是有他宁氏将军-传奇存在的,如此,倒是不能怪龙-椅上的人对宁氏堤防了。

当然,更何况是当今这位打了胜仗都不敢宰割战-败国,反而还眼巴巴的又是纳-贡又是嫁闺女和亲的主儿。

宁仲钰作为宁府如今的嫡系独苗苗,从小就是在西北战场上长大的。此番被格外胆小的当今拘在皇-城里,却是因为先前这位将军率领的宁家军过于威武勇猛,打得辽-人丢盔弃甲险些失了早前割出去的幽州十八城。

因为这事儿,宁府反倒被当今畏惧提防得厉害,就此给收了兵-符让这位尚且年少的将军提前在家养老作罢。

凌王身为当今感情深厚的胞弟,对此格外忧虑,因此凌王世子受了父亲的影响,虽然偏好诗词歌赋,却也对宁府格外尊重。

如今被甩了面子,世子也只是讪讪的摸了摸鼻子,转而倒是拐弯抹角的替这莽夫在苏宁瑜面前遮掩解释一二。

或许是因为最后那个眼神,看着某人孤傲的背影,莫名就是觉得对方的背影都显得他有些个可怜巴巴的了,又想到对方高高壮壮比自己还高了半个头的身形,心中不免有些笑意。

暗自压下心中的情绪,苏宁瑜这才手掌一抬,微微点头颔首表示自己不在意,倒是叫世子松了口气。

要说为何他一个王府世子要这般费心交好苏宁瑜?

对方才学非凡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自然是冲着江南苏氏的名头。

如今朝-廷看着繁荣昌盛,然而因为接连几代-皇-帝重文轻武,加之官-员职务繁杂,官吃不饱,如何?

自然是低头吃百姓的血肉,如此,苛捐杂税不提,单单是贪官污吏,就多得杀都杀不过来。

偏偏当今这位比起之前的几位更加胆小怕事不说,还十分沉迷于京城繁荣昌盛歌舞升平的虚假中,渐渐的中央对于各地方的掌控力度慢慢变小。

而江南,鱼米之乡,经济甚至比京城还要繁华,作为地头蛇的苏氏,经过几代人的蛰伏,如今的势力,实在是让凌王这般的明白人想一回就得流满头的冷汗。

你说你要抄了人家祖业以除后患?

那你还不如直接把天下的能人贤士猛将高人都给杀了,就留下一群愚民得了!

因此,这位苏家的状元郎,便是如今只是个小小编修,不到一年,就绝对能直接升到侍郎的位置去,不出十年,就能位居内-阁首辅,同宰相并肩。

另一边已经走到湖心亭的宁将军郁闷的板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一身煞气毫不收敛的外放,吓得一群好奇观望的才子书生们浑身一抖,匆忙的收回视线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宁将军武艺非凡,自然也是耳聪目明,听见这群男人跟一群女人般嘀嘀咕咕个没玩没了,翻了个白眼,就郁闷的寻了个挨着红漆圆柱的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宁仲钰如今十分不乐意跟这么一群弱鸡崽共处,可看着远远走来的苏弟,他又实在是抓心挠肝的舍不得走,宁愿忍耐着这些,就为了能远远的多看几眼苏弟。

因着之前种种,对于京城这群世家子而言,宁将军自然是格外陌生的人物。虽说一来就被对方煞到了,可也不缺少那等心高气傲到看不清自己是人是狗的纨绔公子哥儿。

苏宁瑜同世子一到,这群人就自然而然的围拢了过去,这个意气风发的聊聊当朝政-治,那个满眼崇敬的吟诗一首恳求苏公子的指点,甚至还有多喝了两杯酒水的人热血上头指点江山批判西北军务的。

听得一边的宁将军眼神寒光刷刷飞过来——若不是瞧见苏弟从始至终都神色淡淡不迎合不反驳的态度,宁将军甩的就绝逼不是眼刀了。

然而他这般的隐忍反倒是叫人家揪着不放。

户部侍郎黄大人家的黄家公子故作潇洒的摇着玉骨折扇,酒意上头冲得两颊红得跟猴屁股一般,眼看着自己提出的去年与辽那场战事不妥之处引得众人迎合吹捧,昂着下巴得意的不行,一转头,得,这里不是正好有个当年刚好在现场的主儿么?

不行,本公子要实实在在的打一回这嚣张莽夫的脸!

“哟,看看看看,这不是刚好有位亲身体验过的大将军么?咱们不如问问宁将军的见解?呵,虽说武官多是没什么文化的人儿,可说不定宁将军就能说出个一二三让咱们长长见识呢?”

宁仲钰眼见着自己躺着也能被拉出来当靶子挨刀子,怒!

本来随意靠着栏杆的背一挺,放下了踩在木椅上的右腿,眸光如电直直盯着黄公子,顿时围着黄公子的几位弱书生吓得腿都要软了,连忙缩到一旁。

黄公子本人更是被对方迫人的气势直面冲击,整个人立马从迷迷糊糊的醉意中醒过来,吓得两条瘦瘦巴巴的腿都打起了哆嗦。

恰在此时,一旁始终神色淡淡安坐一旁的苏宁瑜神色从容的将手中小巧白玉杯轻轻一放,搁在石桌上,站起身一拱手,对着黄公子道:“战场都是拼命流血的地方,自古以来不知留下了多少人命,诸位还是莫要随意亵渎才是。”

虽然声音依旧轻轻浅浅带着淡漠,听的人莫不感受到那股对人命的尊重严谨。

苏宁瑜没有说什么“没有战场上拼杀的人就没有如今你们这群人安逸的日子,这种带着明显立场气息的话,并不适合他来说。

作为身份非同寻常的苏氏子弟,苏宁瑜不可能因为一句话就将江南苏氏这个庞然大物摆到某一个与龙-椅上那位对立的位置上去。

黄公子以及之前附和着闻言,莫不感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认真一想,也都觉得之前自己言语中的轻慢有些不得体,于是也都顺着台阶下,一个个的收拢了折扇抵胸抱拳垂头做了个揖。

虽然知道这些人最应该致歉的人应该是宁将军,不过苏宁瑜也没多说,垂眸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一旁世子左右一看,最后朗声笑道:“各位,不如咱们这就去花园走走?今日既然是百花宴,自然是不能少了这百花作为主角儿。虽说这湖心亭今日也布置得不错,却是大大不如花园的。”

于是一个个本就觉得现场气氛尴尬得不行的公子们这就笑着应了,又是世子在前半步带着众人离开了湖心亭。

看着被一群人簇拥而去的某人,宁将军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拳头复又松开,如此重复了数次,这才抬手抚胸,感受着此时此刻澎湃得险些要破胸而出的灼烫。

虽是不喜欢在这些弯弯绕绕的政-治上去费脑,可也不代表宁仲钰就是个真的莽夫糙汉子,但凡是他想要去想的,就没有想不透的,之前只是因为其他方面已经耗费了他许多的心神罢了。

宁仲钰自然是知道这是苏弟为自己解围,若刚才他忍不住反驳了黄公子的话,就等于是直接将在场的人几乎全都得罪了。

大宋的重文轻武,在经历了几代皇-帝之后,已经是到达了一个近乎扭曲病态的地步,如今哪怕是在民间,也只有养不活了才肯投身军营,便是随意一个商人都敢轻视呵斥小兵。

若是像以前一样常年留在西北,这种情况对于宁仲钰而言自然是无所谓,可如今他已经是困在京城被拔了利齿的老虎,便是在西北再勇猛,如今在京城也只能乖乖的躺着。

眼看着走在人群之首的苏弟渐渐走远,宁仲钰抿唇垂眸收回视线,最后沉默的跟了上去。

如今这种场面,既然已经被圈在了京城,除非以后都蹲在宁府中不出来,否则,就是他必须要去面对的。

他宁仲钰,绝不是只会退缩的懦夫!

所以,苏弟,果然还是看着你宁大哥是如何坚韧不拔勇猛威武的坚持前行蔑视一切弱鸡的吧!

花园中,一早就提前半个月布置的百花盆景让诸位目不暇接,之前一路行来虽是已经窥得一角,如今这放眼一看全然耳目一新的大花园却是更叫人惊喜。

之前尚且端着清高的一些公子顿时也顾不得许多,诗兴大发对着一株株或艳丽或娇嫩或高洁的花草摇头晃脑的念起了诗,也有钟爱绘画的人激动的摆开了架势即兴挥笔泼墨好不自在,倒是将之前湖心亭的僵硬尴尬冲得一干二净,便是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宁将军路过,也只有寥寥几人尴尬的笑了笑转头不再理会。

“听闻当年武皇一怒,就将牡丹仙子逐出了皇城......”

“哎呀世子果然能人,如今气候不对都能寻摸到开得这般艳丽的金蓝玳鸢。”

“这般的摆设实在是雅意十足,听说是游善居士亲自摆弄的,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还是诸位兄台胸中自有高雅,自然眼中才有了这般雅意。”

世子如穿花蝴蝶一般,不掉身份的同时又格外亲民的与众人交谈,一时间倒是炒得花园中气氛不错。

苏宁瑜为人清冷,不喜闹腾,所以此时只静静的站在一处注视着一簇的变异蝴蝶纱也每人上前打扰。

蝴蝶纱不算稀罕花种,可这株却是变异的蝴蝶纱,紫色花瓣边沿均匀的镶嵌着黑色泛金的圈儿,看起来就格外吸引人。

那枝头上的花兴许也是特意挑拣修剪过的,一朵朵花恍若蝴蝶停留在枝头,加之名讳来源恍若薄纱般半透明的花瓣,在阳光正好的花园中炫目非常。

宁仲钰安静的站在花丛的另一边,透过花丛,也不知是在看花,还是在看对面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