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香穗和许清明正在吃饭,当天的第二个访客到了,来人拄着拐杖,挪着小脚进了大门,站在大门里头喊:“清明,清明?”

许清明放下饭碗,冲陆香穗眨眨眼睛笑:“我们家的老姑奶奶来了,她年纪大了脾气有点怪,整天絮絮叨叨的,说什么你也不用搭话,不用管她,她自己唠叨一会子也就该走了。”

老姑奶奶?陆香穗正有些好奇,许清明已经站起身来走出堂屋,陆香穗便也赶紧放下碗,跟在许清明身后出了屋门。院子里站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穿一件传统的青布偏襟大褂子,褂子上缝着老式盘扣,雪白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在脑后窝了个圆髻,居然还插着一根黄灿灿的簪子,估计是铜的。

最引人注意的是,这老太太一双小脚,真真的堪称三寸金莲,尖尖的小小的,顶多一扎长,脚上穿着青布的小鞋,裤腿扎在袜脚里。这老太太,就像是从解放前的旧画书里走出来的。

“姑奶奶,你怎么来啦?”许清明几步走过去扶住老太太,大声在老姑奶耳边问,老姑奶便也大声喊着说:“我自己溜溜。我听说你把媳妇领来家啦?哎呦村里好多人告诉我呢,说我孙媳妇来了,这不我来瞅瞅。”

“姑奶奶,不是媳妇,现在当我妹妹,人家还没正经过门呢!”许清明扶着老姑奶往屋里走,一边问道:“姑奶奶,你吃饭了没?我今晚擀的面条,没吃给你盛一碗?”

“什么?马菜?”

“面条。”许清明靠近她耳朵大声重复一遍。

“面条啊,不吃,不吃,这个天热乎老燥的,吃什么面条。”老姑奶摆着手,在许清明的搀扶下进了堂屋,顺手还推开许清明,“不用你扶我,我能走,我腿脚又不坏,就是这耳朵聋了。你说说,什么也听不见,光看见人家嘴动,不知道人家到底说什么。”

进了屋,老姑奶瞅了一眼小饭桌,照旧大声地问许清明:“喃,你家里子呢?”

这老太太虽然耳朵沉,可看来神志清着呢,许清明刚刚跟她说陆香穗没过门,不能说是媳妇,老太太立刻就改口说“家里子”了。“家里子”在当地方言中,大约就是媳妇或者对象的意思,既可以指结了婚的媳妇,也可以称呼订了亲但没过门的对象。

“姑奶奶,都跟你说了,人家姑娘脸皮薄,你叫她香穗就行了。”许清明再一次纠正老姑奶,抬手往自己身后一指,“呐,这不是嘛,在你身后迎你呢,她就是香穗。”

老姑奶立刻就挪着小脚原地转了个圈,这才看到跟在许清明后头的陆香穗。结果这老太太眯着眼睛盯着陆香穗看了半天,撇着没牙的瘪嘴说了句:“太瘦了,干巴巴的没有肉。像你妈、你大嫂那样,身架子大大的才好,有力气能干活。”

说完,老姑奶就往板凳上一坐,摆着手叫许清明:“你吃你的饭,别管我。”

“对,吃饭。”许清明转身叫陆香穗,“香穗,你吃你的饭,姑奶奶自家人。”

说着许清明自己也坐了下来,端起碗来,不急不忙继续吃自己的饭。陆香穗迟疑了一下,便也坐下继续吃饭。那老姑奶却兀自坐在板凳上,叽里咕噜说起话来,陆香穗听了听,老姑奶在抱怨什么天热啊,什么蚊子多啊,谁家的小娃儿爱哭闹啊,谁家的狗吠得太凶啊,反正是一个人说了半天,许清明就笑微微地吃着饭,也不回应。

年纪大了,就喜欢说说话儿,让她尽管说就好了。等到两人吃完饭,那老姑奶大概也说累了,歇口气,就站起来要走。

“姑奶奶,这就走了啊?”

“走了走了,你别送我,我不用谁扶。”老姑奶一边摆手,一边像来时一样,拄着拐杖挪着小脚走了,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速度居然还不慢。

“这是我爸的堂姑姑,七十八了都。”许清明送走老姑奶,回到屋里跟陆香穗闲聊起来,“解放前家里算是个地主,算不得多大地主,就是个有些田产的小地主,嫁的老姑爷爷是个富农,解.放前在镇上住,据说也算是有些家产的。后来儿子跟着国.民.党撤退去台.湾了,因为这事儿,文.革时候老姑爷爷让红.卫兵给斗死了,她寡妇一个,就搬回村里来靠着娘家侄子生活,原先我爸和我堂伯经常照顾她,现在我爸和我堂伯都去世了,没旁的亲人了,我跟我大哥顺带就照应她一下。对了,老姑爷爷也姓陆,跟你一个姓,听说民国时候还念过大学呢。”

原来这样啊,怪不得裹着那么小的小脚呢!这山区穷人家的闺女,上山割草下田种地,基本没有裹小脚的,裹了小脚还怎么干农活?即便要裹,也不会裹成这么小小的三寸金莲。

陆香穗此刻只以为是个沾亲戚的老太太来串门子罢了,她哪里想得到,今后她跟这老姑奶会成为关系十分“密切”的人,甚至影响到她的整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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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穗,我出去溜达消消食,你自己收拾吧,外头水缸里有水。”

天色一黑,许清明便交代了陆香穗一声,自己带上大门出去了。陆香穗会意,他这是躲出去让自己洗澡冲凉。陆香穗在陆家时,每到晚上,陆振英也会把男人和儿子赶出去,自己和闺女可以在家冲澡。

那年月穷,农村人家都没有专门的洗澡间,冬天还好,这大热的夏天,不洗澡身上粘粘糊糊的没法睡呀,因此各家都会在院子里放上一口水缸,早晨打满水,太阳晒上一天,到晚上那水就温热的了,正好冲澡。

不过在家里洗澡的都是女人,大姑娘小媳妇,必然是躲在家里洗,至于男人,沟渠河道哪儿都能洗,那时候环境好啊,还没污染呢,随便哪条小河水都很干净。许清明出了院门,随手把门关了,本打算往西到常去的池塘洗一洗,走出几步又不放心,陆香穗一个姑娘独自在家洗澡,万一有什么人来骚扰呢?村里人现在也都知道他把陆香穗带回家来了,旁的不说,村里那些顽劣的半大小子,爬墙掏鸟的事情经常干。

许清明索性就先不去了,站在大门口纳凉兼站岗。经历过失去的痛,再拥有,对一切便都格外小心翼翼了。

陆香穗看着许清明出去,趁着夜色,便赶紧舀水洗澡。靠院子西侧放着一口大瓷缸,里头满缸温热的水,水缸旁边搭着一个石台,几块石头支撑着一块长条形石板,耐用又方便。初来到陌生的地方,虽然知道门关的好好的,可陆香穗还是羞于脱了衣裳洗,便把水盆放在石台上,穿着贴身的小衣,拿了毛巾擦澡。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家今天第三个访客到了。听得出来人是一个年轻妇女,声音脆生生的,透着一股子泼辣。

“他二叔,你站这儿做什么呐?”

“我就凉快凉快。大嫂,你回来了?”

“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不声不响就把小媳妇领来家啦?不是我说你,你一声不吭,自己倒是能当家作主,把我倒吓了一跳。”

“大嫂,对不住啊,不是我瞒着你,实在是这几天你没在家,要在家,哪能不跟你商量!”

“他二叔,真不是我说你,就算你把人家姑娘看对眼了,好歹也别这么猴急吧?那陆家嘴真大,五千,她还真敢开这个口,你还真敢给!说你什么好呢!我前阵子给你说那小官庄的姑娘,高高大大的,一看就能干,人家女家日子也好,就没打算跟你多要什么彩礼,可你呢?都不搭理我,原来在这儿埋伏着呢。”

“大嫂,钱是人挣的,有人不就有钱了吗?”许清明的轻笑声。

“说得轻巧,我还不是替你急!”片刻停顿,“呐,那姑娘呢?咱进去看看去。听说小模样长得可俊巴呢!”

“她……她可能正在洗漱收拾。”

“噢,在洗澡呢!……哎我说你,自己个媳妇,领都领来家了,洗个澡你躲什么躲,还躲到门口来了,出息。”

“大嫂,说什么呢你!香穗她年纪小,我带她回来,养几年不就养熟了吗,你呀,往后多照顾她,有什么事也多担待。”

“行了行了,别说这样官面话,等你哥来家,少不了还得说你。——得了,看样子今晚我也看不着了,你呀就在这站着吧,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再来,可没工夫陪你这站岗。”

一墙之隔,陆香穗就在院子里呢,听的个清清楚楚,心里忍不住又担忧起来,他这个大嫂,看起来可不像他说的那么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