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州火车站

暴雨如瀑,像狂狮在车顶怒吼。轰隆的雨声在头顶回荡。张卓阳坐在车里,身体挺得笔直。他的目光看着前方,透过雨帘,王焕之正跪在月台的地上。

他赤裸着上身,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后背。

一下、两下、三下……

隔着倾盆大雨,怒喝的日本话像刀子一样割着人心。

鬼三急红了眼,几次要冲下去,都被张卓阳狠狠拉住,“你要是不想白白送命,就坐着别动!”

“他们会把他打死的!”

“不会!日本人是禽兽,但不是没脑子的傻瓜。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一颗子弹足以。用鞭子是想让他记得教训。”

抽打和辱骂持续了十分钟,王焕之重重摔倒地上。

“八格!”齐藤扔下手里的鞭子,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白毛巾搽去手心里的汗水,“焕之君,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我不该擅自……行动……”

王焕之趴在地上,目光所及是齐藤崭新的军靴。雨水和汗水模糊他的眼睛。趴在泥地上,像狗一样仰望他人好像是他生活的常态。

齐藤弯下腰,用手托起他的脸,老鼠一般的眼睛放出光芒,“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我交代了你要把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要惊动。你看你做了些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差一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下次如果再做不好任务,我给你的就不是鞭子这么简单。明白了吗?”

“是。”

王焕之咬着舌头,说道:“谢大佐。”

齐藤拍了拍他的脸,转身走上月台旁停着的火车上。

五分钟后,汽笛长鸣。月台上的日本军撤得不留一个,空荡荡的只余下王焕之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

“少爷!”鬼三跳下车,跌跌撞撞向他跑了过去。扶起他就哭,“少爷——这些混蛋、王八蛋、不是人!”

张卓阳把王焕之的胳膊扛到自己的肩膀上,“好了,别哭了。快去找医生吧,如果伤口感染可就不得了!”

听到他这么说,鬼三住了嘴。赶紧搀扶起王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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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厨房,现在上官家最有人气的就是惠阿霓的小书房。桌上摆满账册,惠阿霓左右开弓手打两副算盘。实事艰难,一厘一毫都要算计着花。她这个巧妇不好当,缺钱是当务之急。有些钱能省,有些钱省不得。把上官家的老底都翻出来,德式军火的钱还差一大截,真愁死人。

“大嫂——”宜室情急推门,一看见惠阿霓,眼泪就翻涌而出。

“宜室,怎么呢?”

惠阿霓刚把账册合上,宜室就扑过来投在她怀中,哭得嘤嘤,“大嫂,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帮你啊?“

宜室不住地哭,哭得惠阿霓松口表示“一定帮她”,她才住了哭声。

“大嫂,你帮我把永伦劝回广州。哪怕不回广州,就是上海、天津,无论是哪里都好!”就是不要留在松岛。

惠阿霓忍不住哑然失笑,道:“啧啧,宜室你这也是太为难我了!盛先生姓盛,不姓上官、不姓惠。你都劝不了他,我怎么能劝得了?”

宜室急得又要哭,“他在这里很危险。受伤,中流弹又和家里闹翻,身边一个贴心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惠阿霓望她一眼,拿起算盘开玩笑地说道:“心疼啊?要不你去照顾!”

“大嫂!”

“哈哈。”惠阿霓抿嘴笑道:“你别恼,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王焕之的影子。你和王焕之毕竟在一起那么久。不过,如果你是因为王焕之而不接受盛先生的感情的话,那么不仅对盛先生不公平,对你自己也不公平。宜室,你这么紧张他的安危,可见心里是有他的。何必压抑自己的感情?”

“我和他不可能。”

“事在人为。你为何一定要把自己和他的界限框死。也许你在乎的事情,他根本不在意。盛先生对你的感情,我作为局外人都很感动。在这个世界上,至死不渝的感情有,忠贞不渝的也有。但我看得多,听得多的都是女人。像他这样,默默守护,百折不饶,不改初心的男人却很少。你要知道,初心易得,始终难守。不要做将来后悔的事啊。”

“大嫂,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你说的话是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而说的话。我把心一横,嫁给永伦,一辈子也能无忧了。但是永伦的伯父呢,还有他的家人会怎么想我、想永伦?他的家人不会原谅我,也不会谅解他!他一生和父母相处的时间不过两年,伯父就是他的父母一般。我不想他因为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惠阿霓深叹一声,“宜室,你想清楚了吗?有些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

宜室慎重点头。她哪里有后路可退?

她是再不能回头了。前路茫茫,后路尽断。

惠阿霓道:“这件事我本来还在犹豫,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宜室,我准备送你们三姐妹去欧洲留学。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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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惠阿霓的小书房出来,宜室的精气神恢复了一半。

目前的形势看,出国是她最好的出路。上官家的情况坏得不能再坏,出国是一条路,进可攻,退可守。她去了国外,盛永伦也能死心回广州。

宜室央求阿霓,一定要把她去欧洲的事对外瞒住。阿霓点点头。

宜室走到楼下,正好遇到岳锦然和宜画从从外面回来。他们嘻嘻笑笑,聊得十分开心,岳锦然手里提着三层铁皮饭盒。

“锦然,”宜室急急地叫住岳锦然,“他还好吗?”

不用指名道姓,宜画和岳锦然也知道她问得是谁。宜画把嘴一撅,“好得不得了。猴一样,在医院上窜下跳,吵着要出院,医生都烦死了。”

“就出院啊?为什么不多住两日?”宜室的关心溢于言表。

岳锦然笑笑,道:“盛先生是皮外伤,所受惊吓远远大于实际伤害。在医院住两天,平复心情自然就想出院。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再怎么也比不上家里舒服。”他扬了扬手里空荡荡的饭盒,道:“喏,他把你做的小菜都吃光了。”看到宜室囧红的脸,马上补道:“放心,我们没有告诉他是你做的。他说菜挺好吃——”

“他才没有说好吃哩!”宜画做一个鬼脸,道:“盛永伦说菜好咸。我说,咸是因为里面加了宜室的眼泪!”

“宜画!”岳锦然蕴含轻责地伸手拍了拍宜画的脑袋,把她从宜室面前拨开。

“宜室,你别听宜画胡说。盛先生挺好。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想你去看他。独在异乡为异客,他一个人在松岛举目无亲又遭横祸。如果你能去看看他,对他的病情一定大有助力。”

宜画也道:“看他也挺可怜的。出了医院就住饭店,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我就想不明白,他跋山涉水,大老远从广州来松岛图什么!”

宜画和岳锦然一唱一和,把宜室的心唱得乱纷纷。

她回到房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从柜子里翻出外套换上。

“呦,我的好小姐,你这样要去哪啊?”萍海着急地拦她,“你的病还没好透不能出门!看看你的脸,惨白得像鬼似的!可快不要吓着人啊!”

宜室听到这句话,到了门口又转身返回来,来不及化妆,就对着镜子狠狠在扑打自己的脸蛋几下,用力地揉出血色来。

“小姐!”萍海目瞪口呆,追着她一直来到大门,“好小姐,你去哪?我跟你一起——”

“不要跟着我!”宜室凶恶地对身后的萍海说道:“我现在要去出去一趟,谁也不许跟着我!”

萍海退缩地说道:“不跟可以,你总要告诉我们要去哪儿吧?”

她不说话,拿出小圆帽子把自己的脸遮去一半。

“小姐,好小姐——”

“萍姨!”惠阿霓把萍海挡住,“让她去吧。宜室心里比谁都苦。我们的苦还能说出来,她连诉说的权利都没有!”

宜室感激地看着惠阿霓,头也不回地迈步出去。她走到大街上,揉了揉眼睛。岳锦然的车又一次停在她身边。

“宜室,我送你去吧。”

这次宜室没有犹豫。她坐上车,岳锦然问:“是去看盛先生吗?”

“是。”

“盛先生出院了,他告诉我们他还住在中央饭店。他是不是以前就住中央饭店?”

宜室眼睛发潮,不敢说话。

岳锦然把车停在饭店门口,她道了声谢谢,下车刚走了几步。

“宜室!”岳锦然突然高喊一声。宜室回头,他在车里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加油!”说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宜室望着他的车影,半晌没有领会他要她“加油”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