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风恍惚想:他竟然傻了那么久, 都没发现。其实严澹种种相待,明示暗示, 眉梢眼底, 脉脉款曲。回看记忆, 处处是一腔隐忍试探的温柔小意。自己竟然毫无所觉?直到此刻才如梦方醒。

陶清风几乎僵在了原地,他简直不忍心看严澹的眼神, 心中悲鸣着,请他不要说出来。可是这个请求太过自私了。他说不出口。

严澹笑了,道:“反诚己身,乐莫大焉。说出来,真的挺快乐的。”

“你明知道我心里……”陶清风简直想求他,求他不要说下一句心知肚明的话——

“我喜欢你。”严澹更用力地握紧了陶清风的手,“没有什么别人。从来是你。一直是你。而且——”

陶清风脑袋在翁鸣,他难过地摇着头:“不——”

他的声音和严澹下一句话提高的声线重叠:“而且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严澹脱口而出,这些话其实并不是事先计划好, 临时从胸口中像个幽灵般冒出, 似乎深藏了许多年,想要毫不犹豫地说给他听,“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喜欢我。会像喜欢燕澹生那样喜欢我。我和他很像。某些时候你把我看作——”

陶清风猛然瞪大双眼,急促地喘息着,想起那偶尔几次的迷离重叠, 闪过一抹愧色, 随即又被眼中潜流斩断:“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再也不会。对不起,我对不起的是你们两人。”

“真的?”严澹轻笑着,他胸口还有个秘密在护体,这使得“一定会被拒绝”的难过,被近乎盲目的自信和那个每在梦醒交替时沉吟暗问的秘密冲淡。他心中没由来地确信:燕澹的心情与他别无二致。每当想起梦中陶清风看自己的眼神,严澹心中的妒火就会奇迹般地熄灭。

严澹想:自己和燕澹在梦里的联系,似乎在潜移默化地,调整着他的行事作风。比如前一段时间,严澹还恪守那种远观的界限,可是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严澹觉得,自从他“从来不恋爱”的心湖冰封在陶清风这里消解后,到如今,他竟然会把陶清风压在沙发上。

陶清风背靠沙发,攥着杯子的手还被严澹箍住抽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视网膜内严澹愈发靠近,严澹今天又没戴框架眼镜而是隐形,这使得那张脸对陶清风的冲击度疯狂扩大——

“我到底是谁?你真的分得清楚?这样呢?”严澹倾身向前,脸凑得极近,稍微侧了侧鼻尖,似乎下一个呼吸就要贴上的对方唇瓣,然而严澹故意靠在那距离上,说:“过界限了,教过你的,怎么还不推开?”

陶清风这才如梦初醒般倒抽一口冷气,猛然挣动起来,手里茶杯中的水激烈地晃荡着,要不是有盖子一定会洒一地出来。陶清风浑身抖着,羞愧的脸色已经红到了耳后根。

严澹顺势笑盈盈地放开了双手,陶清风松了一口气刚把茶杯放下,准备起身好好地和严澹讲清楚这笔糊涂账,自己承了他那么多喜欢却无法回应,还总是错觉意乱情迷,心中十分难过,觉得很对不起严澹,一定要把这件事了结——忽然陶清风又看到严澹笑了笑,伴随着一声叹息。

陶清风正迷惑着,严澹忽然间又附身下来,五指扣进了陶清风的手掌里贴着,虽然力气不大,但陶清风又像是石雕木像般呆住了,他听到严澹边靠近边轻笑着说了声:“眼神都不变,分得清?骗谁呢。”

陶清风听不懂,头脑又开始发蒙。其实严澹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凑近陶清风倚在沙发上的身躯,俯身靠住他。可是陶清风骤然觉得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一片恍惚中,那块巨石化为装着燕澹生的棺椁,敞开了棺门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那是他从来不敢想,却心甘情愿想要被关进去的地方。

陶清风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淌下:如果这就是你来找我的方式——

严澹顺着那滴眼泪吻到陶清风的唇上,这和醉后的蜻蜓点水,病中的浅尝遏止不同。这是清醒状态下,一个真正意义上,充满着爱意,却不带侵略的亲吻。严澹吻上了陶清风柔软的双唇。

明白,果断,准确。

陶清风觉得自己是被鬼压床魇住了,和他素来在梦中被燕澹生压着亲的动弹不得一模一样。他失神地承受着这个违心的亲吻,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窍了。任由严澹字面意义上的“含英咀华”,细细品尝过每一寸,还当个“不速之客”,“不问自取”一番。

可是陶清风觉得让自己呼吸困难的,并不是一条滚热灵巧的软舌,勾缠压在自己唇中软苔间的,是那块又硬又重的墓石。堵得他透不过气,却希望它能融于己身。陶清风知道这种想法十分荒唐:被吻住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燕澹生就在这里,是空气,是熏热醉人的呼吸,是唇齿交缠的热度和痛楚。通过那心脏过电般的震颤,如蛆附骨,激得他浑身酸软却僵硬。

严澹亦是在那短暂接触中,感到心脏过电般的空白晕眩,仿佛是渴水的旅人跋涉几个世纪终于饮到甘泉。于是更笃行这个不再放手的决定……许久终于餍足地“满载而归”,他意犹未尽地抬起一点距离,抓住陶清风的那只手掌松了松,又不太用力地握紧,反复几次,像是在轻巧摆弄一只软垫。

看进陶清风已经被亲得近乎失焦的迷惘双眼,严澹短促地笑了声,道:“我不管你分得清楚还是分不清楚,反正我证实了一个推测——”严澹低下头凑着陶清风耳边说:“只要我想亲,你是没法拒绝的。跟那次一模一样。所以你总会喜欢我的。”

严澹心中也为自己惊讶:二十余年心湖静水无波,待人处事孤傲疏离,他居然说得出这种话。

陶清风惊愕地瞪大眼睛,那双红着眼眶的眸子被蒸腾的水汽熏得愈发委屈,一眼就让严澹心曲摇曳,直想再次俯下身如法炮制。

可是陶清风忽然拼命挣出身子站起来,眼角泪痕未干,往后踉跄退着。此刻他连“自重”二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刚才的局面,如果严澹行事唐突,那自己就是从犯。陶清风不知道自己的感官和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意志。

“严……你……真的要弄到我看到你就尴尬,连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吗?”陶清风一边后退,心中既难过又想逃:既然严澹已经知道他心底有人,为什么不能……大家为什么不能守好那道线,安安静静地做朋友,该有多好。

严澹看着陶清风颊边飞霞未消,他往前一步,陶清风就后退一步,就这样一直到了门边:

“你不用逼自己那么狠。”严澹分外笃定的音色,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自信,“你日后想起来会觉得没必要。因为你总会喜欢我。我并非不珍惜你的友谊,只是你我将得到比友谊更宽广,包络我们更多东西的关系。用不着遗憾。”

陶清风简直想昏过去:这令人发疯的优越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

严澹靠近都快要把陶清风抵在门上,伸出食指点在他嫣红的唇上,读心般说道:“就凭我现在想亲,你就会动不了让我亲。不过今天先算了,再亲你嘴唇要流血了。大过年的不吉利,下次继续。”说完还笑了笑。

陶清风猛地拉开房门,心中惊雷阵阵地想着:什么叫想亲就亲——严澹今晚的作为完全颠覆了他一直在陶清风心里彬彬君子的作风,染上一层晦涩暧昧的色彩。不仅容貌,连性格也给他燕澹生的种种错觉。

陶清风心中奇怪地没有失去朋友的难过——或许并不算失去,因为他见识到了严澹的另一面,对他更加了解,甚至拉近了一些使他为难的距离,目前要反向挣脱。

自己从来对严澹都是亲切、尊敬又欣赏的,可是目睹了严澹的这一面后,陶清风愣愣地想,他并不讨厌。他一点都不讨厌。自己情绪只是害羞和……因为分不清燕澹生而带来的悲伤与怀念。还有一些疑惑。

他甚至不敢反驳回去,因为潜意识里知道那是真的。如果自己说:“并非如此。”那严澹可以马上把他抵在墙上证实第二次……不,算上醉酒那次,或许该算第三回。这是陶清风无法承受的事实:严澹亲近他的时候,因为燕澹生的缘故,自己是真没法抗拒动弹。这是件非常荒谬的事情。然而一再发生。难道严澹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吗?严澹刚才近乎强吻了一个嘴上说着并不喜欢他的人,却不觉得有违什么君子之道吗?

陶清风怔然想:这不像严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他看着陶清风那模样,心中忽然冒出一句不知猴年马月不小心瞥到的恶俗网络用语:“嘴上如何如何,身体很诚实。”一想到陶清风喜欢着燕澹,而他能在梦中看到燕澹的视角。严澹就没有一般人对于情敌存在“耿耿于怀”的敏感反应。毫不患得患失,并不是铆足了劲和别人在争,也不显露胡搅蛮缠的独占欲。而是一种无比诡异的……共有心态。

在生物学方面大概可以找到类比的案例,但那些出发点多是为了族群的繁衍。而严澹这些举动,深植于古老的基因密码,在诡异的转世梦境中被激活……前世被纳入自我领地的存在,今生亦要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从潜意识和本能的层面上。

陶清风已经打开了门,退了半步出去。严澹站在玄关处,眼神炙热,唇角含笑,走廊和房间的灯光投影在他身上,好似渡上雍容的光芒,像画里面走出来的孤傲翩翩的公子。陶清风不禁想到当年与燕澹生第一次相见,他亦是站在桥洞马灯的阴影下……真不想认错,可是怎能不错认。

严澹盯着陶清风被亲后还泛着水色的唇,和迷惘的双瞳,好心提醒:“你还站在那里,是想我走过去继续亲吗?”

陶清风脸色一变,松开门把,快速抽身,落荒而逃。他身后传来了严澹清晰愉悦的笑声。

先不论严老师到底怎么了,陶清风觉得自己问题更大。

大过年的,陶清风内心混乱不堪,他主动去了医院这个之前避之不及的地方。

无论是不是节假日,医院门诊的人都很多。春节也是病发高峰期,人更多了。陶清风挂了个急诊,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轮到。坐诊的是个年轻医师。这种节假日,领导都喜欢安排还没成家的新人来值班。

问诊时,陶清风取下了伪装,犹豫地说:“毛病就是……我控制不了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

年轻医师神色非常严肃,追问道:“经常发作吗?详细说一下?”他已经往麻痹、偏瘫或是脑梗那方面去想象了。这些病在年轻人之间也时有发作,比如坐姿不对造成脊柱错位,就会影响神经。

这个医师还没有去看《归宁皇后》电影,也不认识陶清风,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毕竟帅哥总是洗眼睛的。

陶清风的脸刷的红了,张了张口,组织了半天语言,小声说:“被一个人亲的时候,身体就是动不了。每次都这样,我实在不知道……”

陶清风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正襟危坐的医生把笔放下的声音,等陶清风说完抬头,只见医生抱着双臂,就差朝他翻个白眼似的表情。

然后年轻医生合上了病历本,表情扭出微笑,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小帅哥,大过年的,找点别的消遣,可以吗?”

陶清风一看医生不当回事,他自己是真的慌张又着急,连忙道:“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没办法动啊……这能不能检查一下,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可不可以吃药治啊。我真的很困扰。”

年轻医生一边飞快地在电脑上打了几个字,启动了打印机,一边语重心长地对陶清风道:“小帅哥,不要仗着自己脸好看,谈恋爱就可劲作吧?小情侣闹矛盾了,去看电影、逛街、买一堆垃圾食品大嚼一通,好吧鉴于职业道德友情规劝不要吃得太多,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我还忙,外面病人排着队呢。”

陶清风听到对方下了逐客令,只好怀抱着一肚子被当成无理取闹的委屈和惭愧离开了诊室。在他身后,医生把刚打印好的那张写着“遛狗与洒狗粮者禁入”的A4纸往门背后一贴,朝着陶清风的背影露出了单身狗的悲愤眼神:大过年的,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家伙们也出来乱窜了,当医生真不容易。

陶清风浑浑噩噩在街上走,苦笑着,所以“现代”的“高科技”医院,也治不了,不把这个当成病,只当胡闹么。陶清风困惑地想:一个人心中是不可能喜欢两个人的。自己喜欢燕澹生,又把严澹当做燕澹生,拒绝不了他的爱意。心知肚明荒唐,无法控制回应。果然是……药石罔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