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归宁皇后》的首日票房,达到了一亿。

这是个非常惊人, 预料之外, 情理之外的数字。之前最乐观的估计, 也不过只有八千万。

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首先是院线方看在点映好评如潮的口碑上, 把《归宁皇后》排片量一路增加,从百分之十五增加到了百分之二十五,仅次于同期的爆笑喜剧大片《未过门的男媳妇》百分之三十的排片量。

其次是,过去一度“叫好不叫座”“酒香也怕巷子深”的“类型电影”(比如历史片、文艺片、记录片等等,都属于“类型电影”)票房低的尴尬现象,已经越来越被口碑效应所取代。信息时代,微博、微信朋友圈等等社交平台,能在第一时间接收传播,其中固然有水军或营销的混淆视听, 但口碑真假, 是很容易分辨的。越来越多的人,也倾向于在选择电影时,先提前了解口碑。

《归宁皇后》点映期那些质量高的一篇篇各角度分析的影评,虽然有剧透的嫌疑,但《归宁皇后》是历史片,很多人都不在意剧透。提前了解影片内容, 增加了观看的兴致和信心。

所以第一天的票房统计下来, 《归宁皇后》的上座率, 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八,比喜剧片高出了十个百分点。影评人在分析这种现象时,说:表明了电影观众越来越高的审美需求。春节是合家出门看电影的日子,全家电影的基本特征从前在业界眼里,是“激动”“开心”等情绪。但现在表明,应激性的“情绪”或许该概括成涵盖面更广的“正面效应”——近些年兴起的爱国主义电影题材热潮也属此列。这势必将增强业内投资“类型电影”的信心。

不过《归宁皇后》几位主演年龄偏大,也不是专业分析数据的人士,对大众审美的认知还悲观地停留在过去几年的光景。于是毫不意外的,听到票房消息时,微信群里炸了。

《归宁皇后》的主要演员们有一个小工作群,导演熊子安和编剧孟小丹也在里面。是以前拍摄期间为了沟通方便拉的。气氛也是谈论工作事的口吻。在《归宁皇后》杀青后,大家也逐渐不在里面说话。毕竟并不是私人性质的小群。娱乐圈并不是容易交朋友的地方。

结果今天里面意外很热闹,陶清风听到微信里面叮叮当当的声音,划开一看,只见——

导演-熊子安:@钟玉皎@钟玉皎@钟玉皎谁信誓旦旦地说票房最多两三亿?

导演-熊子安:[首日票房一亿纪录图片]

郗鹿-刘琦回:[鼓掌][鼓掌][鼓掌][鼓掌][鼓掌][撒花]

天胜-张风豪:今天带妞妞和囡囡去看了,小朋友还挺多。

编剧-孟小丹:这片子小朋友能看懂吗?[汗]

天胜-张风豪:不要小瞧小朋友。她们都认得历史人物的,还觉得@陶清风很帅。

威远-沙洲:那我呢?小朋友觉得我帅吗?

天胜-张风豪:她们觉得你比较凶[狗头]

威远-沙洲:[嚎啕大哭]我明明是个宝宝啊!

香昌-钟玉皎:我的天,这票房,真的假的???

导演-熊子安:终于舍得看手机了?快去看电影大盘分析指数,预测十亿。

香昌-钟玉皎:……手机砸脸了。

导演-熊子安:你和@陶清风组成一个电白联盟吧。

香昌-钟玉皎:你的电白阿姨已经幸福死在了瑜伽垫上。

广积-陶清风:收到[呵呵气泡表情]。

威远-沙洲:我就想知道,电白@陶清风什么时候能学会发其他的表情?

广积-陶清风:???[可怜气泡表情]。

郗鹿-刘琦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活久见。

编剧-孟小丹:美工那边本来只做到五亿票房的海报,现在已经被叫回去加班了。

导演-熊子安:[官博破一亿海报]都给我转起来。

郗鹿-刘琦回:转转转,不转不是人。

编剧-孟小丹:宣传走一波啊,大家有干货的都倒出来。

威远-沙洲:打小报告,让@陶清风写小论文吧!

天胜-张风豪:这个可以有。

郗鹿-刘琦回:附议。

香昌-钟玉皎:附议。

导演-熊子安:@陶清风来,自觉点,写吧。

广积-陶清风:???收,收到???[可怜气泡表情]

《归宁皇后》的主创们和陶清风微博都互关着,所以都看过他给《乾侠东君魔女》写的小论文。而且陶清风还是得了圈内作家认证的“笔头功夫硬”。这些前同事们个个不嫌热闹地撺掇着。陶清风也就只好把之前拍摄时的一些心得记录摘出来,按他们要求凑了一篇文章。

他微信私敲孟小丹说:想请你整理一下。我这文章里可能有些不太好看懂,我又不知道怎么改比较合适。

孟小丹接过那个文档看了之后,饶是她知道陶清风是个“大熊猫式的狂热历史粉爱好者”的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发过来一个惊恐的表情。

陶清风:怎么了?

孟小丹:让你写小论文……你就真写一篇论文过来???

现代论文格式陶清风是找严澹学的。他意外地掌握得很快,脚注引注对于陶清风来说,跟那时候做文章的注疏类型相似。至于现代论文需要的摘要、文献综述、理论框架,陶清风一听就懂,在这个方面,他倒是接受得非常快。

所以今天陶清风真的把微信群里同事们撺掇他写的“小论文”当成了真的论文。他以为“小”的意思就是短一些,所以改到三千字左右。虽然格式和“论文”一模一样,但因为内容有现代实证规范的限制,其实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论文”,三千字说不透。

可是陶清风又不敢给得太长,在心里绞尽脑汁地想:“小论文”,真是难写。为了尽量“文简事繁”,陶清风不得已用了文言句子。可是等写完一看,估摸着现代人大概都不太容易看懂。这才去求助孟小丹。

孟小丹虚弱回复着微信:你……你有毒……吗?

陶清风:?????什么意思?

孟小丹简直给跪了,在微信上说:算了……你这篇别发了……留着,改一下,投什么期刊论文平台比较好。

陶清风意识到这种形式不适合发在网络宣传上,就对孟小丹说:对不起。我以为小论文就是“短小的论文”。

孟小丹回:你肯定是跟严师兄待久了。他都把你洗脑了。卿本佳人,不要走上学术的不归路,回归星途的康庄大道吧孩子。

陶清风:???

孟小丹:算了,你去忙别的吧。这论文给严师兄那种人看比较合适,不要去压榨可怜的观众的脑细胞了。

于是孟小丹重新搞了一篇上去。在此很久之后陶清风把完整论文给严澹看,请他修改并咨询期刊发表的事宜,那也是后话了。当时,陶清风完全没有去找严澹征询的想法,事实上,他感觉实在太难为情了。

陶清风怔然想着,前一天晚上,在严澹家写着春联时,猝不及防被严澹揭开的心事——

“其实我知道。你心中的旧好,是那位,你暗自不希望他‘娶妻生子’的同科榜眼,后来的太子少师,燕澹吧?”严澹在陶清风身后轻声说,音量不大,却炸如惊雷。

陶清风呼吸一窒,手中的笔“啪嗒”掉落在地上。他勉强扶稳桌子,转过头来时露出微笑,语气却颇沉:“对不起,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这对于文人来说,实则是一种变相的:请你不要乱说。给个台阶下的意思。

如果是脾气不好的人,这句话的潜台词还有:请你可给我闭嘴吧。

陶清风不但被严澹戳中心事,更令他惊惶的是那句“你暗自不希望他娶妻生子”这个揣测——这是陶清风连梦里都不敢承认,却在被指出时立刻心如擂鼓般心虚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真作如此想。

陶清风猛然意识到,严澹之所以会发现端倪,是因为那天在聊到燕澹时,自己不小心说的:“这就跟他不娶亲生子一样费解”。自己在得知燕澹生无嗣后,各种假设中,立刻就思考着“难道他没有娶亲”,并且下意识把这当成“既定事实”般地说了出来。

而在正史中,只记载着“燕公薨,无嗣”。事实上,也可能燕澹生有娶妻纳妾,但未留后嗣。唯独自己潜意识里真的是不愿意他娶亲,才会那样脱口而出。

所以,那天这个话题,才被严澹突兀转移结束了。严澹实在是……太聪明了。

陶清风震惊地盯着严澹,他又来不及施展自己都没练熟的“演技”了。

严澹并没有顺着陶清风不愿承认的台阶而下,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揭开这道尘封的秘密,执着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从前喜欢的人,是燕澹。对不对?就是那个让你哭,让你从前走不出来,让你死活不愿意换一个花盆栽进去的人?”

严澹攥着掌心,狠狠掐着内心那股疯狂滋长的名为“嫉妒心”的火焰。幸好,可以被另一种有根据的怀疑抵消大半。

陶清风眼眶红了,很难得有这种想咬牙切齿的情绪,他耳根微红,声音中含着一股悲意:“那又如何?”陶清风承认了,语调中反而有一抹铿锵,“是我不堪罢了,和他没有关系。”

严澹见不得陶清风露出这种脆弱模样,那一瞬间眼神暗了暗,特别想把陶清风抱进怀里安慰。但他只是缓缓扶了陶清风坐下,给他递了一杯热茶塞进颤抖的手里:“这哪里是什么不堪。他说不定也喜欢你。”

陶清风靠在沙发上,喝了热茶不再抖得厉害,缓缓吐了口气:“不会的。他……他那么好。如何能……”

严澹盯着陶清风,暗自捏紧了拳头。严澹终于找到陶清风身上,迄今为止唯一可以被称之为缺点的东西:妄自菲薄。其实这在平时生活里也流露了一点点,但严澹以为那是陶清风不太适应现代,而且程度也挺轻。没想到在感情认知方面会被暴露得如此之严重,对自己有着深深的误解。

陶清风的眼神被热茶雾气氤氲着,无辜又清澈。就像一头悲哀的小鹿的眼神。严澹想:都说聪慧之人七窍玲珑。这学富五车,用舍得宜的探花郎,在感情上竟然连一个普通人的自信和自知都不具备。

……怪万恶的封建等第观念。

严澹于是扶着陶清风的肩膀,让他转向自己:“燕澹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不喜欢你,只会是因为‘不喜欢而不喜欢’,而不是‘配不上而不喜欢’。”严澹认真地看着陶清风的双眼,像要看到他的的心里,沉道:“在这一点上,你特别没有自知之明。”

陶清风的眼眶依然是红的,不解:“我,觉得自己尚可的,就是自知之明。”

正是因为有自知之明,陶清风才知道分寸进退;有自知之明,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越过。

严澹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那股燃烧的心火,道:“广川。还记得那天你感觉到的这个时代的‘进步’吗?其实这个时代真正的进步,最重要的并不在于科技——那只是基础,思想的进步,和社会制度的进步,才是这个时代给所有人最好的礼物。它的名字叫做:平等。”

陶清风静静地盯着严澹,眼中氤氲的水汽愈浓,令严澹想到了著名画家莫奈笔下缥缈的水面。湖光水色中最多的画景是莲花,莲花静静漂浮在透明的水纹上……

意识到陶清风在等待进一步的解释,严澹继续道:“哪怕人出生还是有区别,有美丑,有穷富,有高矮,有胖瘦……有人也会觉得不公平。但在现代集体价值观中,哪怕不公平,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严也是平等的。大楚封建皇权制,士庶之隔犹如天地,上层建筑由经济基础决定……所以你用那套观念指导行动,不敢越雷池,不是你的错……但是那种社会形态已经被更先进的社会形态所取代了。人和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你和燕澹一样,你们是平等的,所以你们也一样的好。这才是你该有的‘自知之明’,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严澹的话像是热茶一样,从心脏往指尖暖去,虽然陶清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望着严澹,但严澹看着那目光中的润泽,知道对方听懂了。

严澹扶着陶清风肩膀的手,滑下来握住了陶清风捧茶杯的双手,像是拢住一块珍宝。陶清风被掌心杯壁的余温和严澹温暖的手夹在中间,愣了愣想抽开,却被攥得愈发紧,一时间竟然抽不出来。

陶清风一惊,蓦然发现严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炙热。他心中警铃大作,之前没敢深想的念头蓦然浮现。为什么严澹要让他“扮演”喜欢的人?

严澹的语速慢了些,抓住陶清风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却依然死死地盯着陶清风的眼睛,仿佛那里有某种支撑的坐标:“所以你和我也是平等的。我和他也是平等的。之前我没有对你‘诚’,不是因为我不敢。我只是不够了解,又怕贸然让你难过。但当我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你心中的块垒如何消解……”

陶清风这才后知后觉,目瞪口呆地望着严澹,心中波澜起伏像是茶杯中几乎晃荡出来的水。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严澹一幕幕和他相处之景,和严澹之前让他“扮演”时诸多说辞,还有那一夜替他喂药送粥,温柔拥入的怀抱……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明白了。他想起在通识教育书籍里看过的一种叫做“逻辑”的西学方法论,如果早一点学会,是不是能懂得这一切:

其实是个容易看出来的悖论:“喜欢”是能“演出来”的吗?什么叫“演到喜欢他为止”?要是没有“喜欢”的感觉,就不会“止”。要是有了“喜欢的感觉”,又怎么算得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