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武德门, 热闹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仿佛寒冬都要因此而消融。衣着鲜亮的侍女在各处穿梭, 时不时有官眷夫人带着儿女经过, 吴君茹带着定勇侯府的小姐出门, 少不得要停下来,和各府的夫人们寒暄。一路走走停停, 好一会才到了武德殿。
武德殿是吴太后的寝宫,这里摆着的用着的样样都是精品,后宫里这么多珍宝,每一样都得是吴太后挑完了,才能轮到其他人。此时武德殿里已经坐了很多人,除了请安的人,崔太后、夏太后也到了,现在正陪吴太后说话。大殿内所有人都围在吴太后身侧,小心地奉承着。
今日的主角和静郡主正坐在吴太后身边, 她挺起长长的脖颈, 矜贵地端坐着。她穿着红色长裙,裙子上用金线绣着牡丹花鸟,头上亦插满珠宝簪钗,一眼望去,她整个人高贵如壁画上的仙女,轻轻松松就将其他公侯小姐压了下去。
吴君茹带着女儿们给吴太后请安, 随后又朝和静郡主请安, 和静扫了吴君茹身后一眼, 笑道:“都说定勇侯萧家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虽是赞美,萧家几个姑娘听起来却总觉得不对劲。和静郡主高高坐着,这样的口吻仿佛欣赏什么玩意一般,很难让人开心。可是谁让人家是吴太后的心头宝呢,吴君茹只能笑着代为回答:“郡主抬举她们了,她们蒲柳之姿,怎及郡主明月之辉?”
和静郡主笑了笑,便默认了。她已经嫁人,夫家也是公侯之家,再加上嫁人之后受到的约束要小于闺阁,所以和静郡主时常举办各色名目的宴会,在贵族中声名极盛,颇受追捧。和静听惯了男子的赞美,对自己的美貌非常自负,但男子们不光称赞和静郡主,同时也有很多人提起净出美人的萧家,和静郡主听了两次,暗暗就对萧家人留起心来。
现在吴君茹这样识趣,其他几个所谓萧家美人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和静郡主心里舒坦了,也就抬手放过这一茬。
旁边一个夫人说道:“和静郡主今日真可谓光彩照人,只要郡主坐在这里,仿佛大殿都被点亮了。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怎么看都觉得郡主身上有光彩流动。”
吴太后听到这句话笑道:“不是你眼花,她身上这身裙子确实有门道。这个丫头啊,鬼主意多着呢!”
“哦?”众人的目光转向和静郡主,和静抿嘴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突发奇想,让人将孔雀翎上的羽毛捻成线,配合着金丝织到裙子中,若是走到光下,裙子上仿佛有光华转动,确实比寻常布料好看些。”
经和静郡主这么一说,众人去看她的裙子,确实发现裙子上流光溢彩,好看极了。
许多闺阁小姐都随母亲在太后这里坐着,听到和静郡主的话,她们眼睛里俱露出羡慕之色。
在宫殿内尚且如此,若是在太阳底下转圈,指不定炫目成什么样子呢。
夏太后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这样一条裙子,恐怕造价不小罢?”
和静对此并不在意:“区区一些银钱而已。”
夏太后却还是摇头,她生性温和,深觉百姓供养皇家不易,平日里都尽量节省,看到和静一条只穿一次的裙子都这样大费周折,心里还是觉得奢侈:“太兴师动众了,生辰这种大日子穿便罢了,若是日日穿,恐怕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小。”
这话惹得吴太后不悦:“一件裙子罢了,和静喜欢就让她去做,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这话委实有些重,夏太后一时尴尬,崔太后坐在一边,抬头笑着用眼角瞥了夏太后一眼。
这里还坐着这么多外命妇呢,吴太后这样说,显然毫不顾忌夏太后的颜面。官眷们都低下头,不去看夏太后的难堪,但是她们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都说吴太后不喜夏太后这位孙媳,看来外界传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武德殿里静了静,随即又状若无事一般谈笑起来。大家谈新出的布料,谈时兴的绣样,谈各家出色的儿女,气氛渐渐又热闹起来。
一个夫人见其他人谈得正欢,遂转过脸笑着和吴君茹说:“定勇侯府许是风水养人,几位小姐出落的好看,府上的郎君们也一个赛一个出息,萧夫人教子有方,还真是惹人艳羡!”
平白无故的,谁会无端问这些?吴君茹马上想到萧景业今年十三,萧玉雅十岁,莫非这位夫人想问儿女亲事?
吴君茹心里已经摇了摇头,这位夫人不是多显赫的人家,她的子女也很是一般,最重要的是,吴君茹没打算这么早就让儿子被绑住。等萧景业取得功名后再说亲不迟,到时候萧玉雅作为萧景业的同胞妹妹,也能水涨船高,再加上萧玉雅长的好看,说一门显赫人家也未尝不可。
吴君茹想好之后,琢磨了片刻,委婉地回绝道:“我的几个儿女还小,我都没往这方向想,再留他们几年也无妨。”
对面夫人的神色僵硬了一下,然后保持着笑容说道:“我问的……是贵府大郎君,也就是承羲侯。”
吴君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几分,她强装着笑,道:“我虽然担着他母亲的名,但他在府内向来有主张,我在他面前说不上话。这种事情,我怕是管不着的。”
吴君茹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她心里腻歪,嘴上也不阴不阳地留了好几个钉子,她刻意强调了“府内”“担名”等话,就是为了提点别人,萧景铎这个人里一套外一套,实际上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谦虚内敛模样。
“承羲侯年少有为,主意硬些在所难免。”没想到,这位夫人听了后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得越发热络,“再说儿郎不比姑娘,性子强硬这是好事啊!怪不得承羲侯年纪轻轻就能取得骄人战功,顺顺当当封侯了呢。有这样一个儿子,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你呀,就等着过几年,好好享儿媳的福吧!”
吴君茹可不觉得萧景铎是她的子嗣,更何况,吴君茹巴不得萧景铎孤独终老,再不济也要娶一房刁蛮任性一无是处的媳妇回来,她才不想享这种的儿媳福分呢。吴君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角,道:“我倒盼着萧景铎早日娶妻,好让我享一享婆婆的福,只是可惜,萧景铎如今自己立了府,逢年过节也不回家,恐怕,这种被儿媳孝顺的福气,我是没有了。”
这位夫人既然提起萧景铎,如何不知萧景铎封了承羲侯,不和家里住在一块?果然,她听了这句话更加满意,萧景铎很少回家,那岂不是意味着他的妻子只要嫁过去就能自己主事,还不用受婆婆拿捏,这种好事怎么能便宜了其他人家!
两人夫人在这里说话,渐渐惊动了其他人。听到承羲侯的字眼,和静突然起了兴趣:“两位夫人可是在说承羲侯萧景铎?”
吴君茹和那位夫人都停住口,微微欠身:“正是。”
“早就听闻承羲侯的事迹,可惜一直无缘见面。”和静郡主笑道,“我倒还真想亲自见一见这位传奇人物呢。”
其实和静见过萧景铎,这些年宫宴这么多,萧景铎本就出身侯府,怎么着都会有交集。可是之前和静郡主没注意过这个人,所以在她看来,她便是从没见过萧景铎。
和静的话仿佛打开了女眷们的话匣子,大家立刻热闹地谈论起萧景铎来,随着萧景铎封侯,他从前的事迹也被越来越多人知晓,比如,长安里风行一时的双面绣就出自他就任的县城,再比如他第一次就高中进士,少时还短暂地师从明觉大师。
总之,这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许多夫人都动了将女儿嫁过去的心思。本人出色,有爵位在身,仕途上也很扎实,听说如今已是从五品了,最重要的是,他后宅极为清静,没有吴君茹这个难缠的继婆婆压着,这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
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女眷们谈得正欢,殿外内侍进来通传:“太后,承羲侯和淮安侯世子来了。”
“哎呦,这么巧!”夫人们大笑,就连吴太后也笑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请进来。”
萧景铎进殿后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今日是和静郡主和江安王生辰,于公于私萧景铎都不想来,然而吴太后乃是三朝太后,她的颜面,可远不是萧景铎能够驳回的,所以萧景铎只能来点个卯,坐一坐就早些告退。可是萧景铎却没想到,他故意来迟了许多,反而正好撞上了一大波待在武德殿闲聊的女眷。
萧景铎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淮安侯世子,两个人相约一起来给各宫太后请安。萧景铎走入武德殿便发现大殿内人数极多,他粗粗一扫,只看到主位上坐着好些衣着鲜妍的女眷,他没心思分辨是些什么人,只是垂眸给太后见礼:“臣见过各位太后,恭祝太后千秋。”
“起吧。”吴太后慢悠悠的声音从上首响起,她说道,“方才还谈起你,可巧你就来了。走近些,让哀家好好瞧瞧。”
这话听着极为怪异,萧景铎无法,只能上前两步。
萧景铎此时已经回了一趟侯府,特意换了一身低调些的衣服,吴太后仔细看着,最后点了点头道:“确实是个精神的。”
女眷中的窃窃私语声更重,萧景铎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干脆垂下眼,不去看任何人。
当初萧景铎在早朝上公然请战,许多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稳妥,甚至还想投靠乾宁来走捷径,可是等萧景铎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回来,身上有了实打实的功勋,众人的评价也随之变化。没有实力的人站队只会被认为攀附,但是若是有实力,那萧景铎的表现不是投靠乾宁公主,反而是忠心坦诚,一心向着皇帝。
这里这么多女眷,就是不重男女大防也该避讳,萧景铎和淮安侯世子很快便告退了。等走到殿外,淮安侯世子笑道:“承羲侯似乎还没有妻室吧?”
淮安侯世子已经娶妻,他对男女方面的事情就要比萧景铎敏锐。大殿内许多夫人看萧景铎的眼神格外热切,再结合少女们含羞带怯的眼神,这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萧景铎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为何说起这个?”
“没什么。”淮安侯世子笑着摇头,“只是羡慕承羲侯的艳福罢了。以承羲侯如今的地位,日后娇妻美妾必不会少,实乃让人羡慕。”
这些人每天都在想什么……萧景铎道:“我近些年还不打算成亲。”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淮安侯世子大笑,“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少成名的年轻人都不喜欢成亲。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如今年纪还小,正该好好享受年华。早早就往家里娶一个母老虎,实在不值得。”
时下悍妒成风,就是公侯之家也常出不许夫婿纳妾、不服婆母管教的媳妇,他们这些大门庭为了颜面好看,少有和离,但是家里的悍妇也够人喝一壶了。思及此处,淮安侯世子颇有感慨地说道:“你晚些成亲是对的,就算日后娶亲,也要娶一门性情温和、温柔解语的,要不然你可有的受。”
萧景铎停顿了一下,说:“这些……到还不急着考虑。”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走到宴会之地。江安王看到他们二人到来,笑着走过来说道:“承羲侯,淮安侯世子。”
“江安王。”萧景铎和淮安侯世子拱手回礼。江安王从小被牢牢护在深宫里,很少出宫,他的封号和王府还是高祖病逝,文宗继位后,太后觉得外界的危险小了,这才替他请封了王爵,小心翼翼地将江安王放到外面。因为生活环境的原因,江安王实在有些文静秀致,和梁王的豪爽、齐王的冷峻全然不同,就连年纪更小的郑王也比他贵气。不过江安王如今才十八,日后还能慢慢磨练。
“两位为何现在才到?”
“我等先去拜见诸位太后,路上耽误了片刻,这才误了功夫。”
“原来如此。”江安王点点头,还没有说话,身后的内侍立刻上前一步说道,“承羲侯、世子请随奴来,席面在这边。”
萧景铎没打算坐多久,所以对席面、座次等都不在意。他坐下后,示意性地挑了两筷子,就打算伺机告退。
区区一个生日宴,竟然惊动了大半人家。萧景铎坐在席位上,朝四周粗粗一扫,心里就有了估量。
吴太后的能量太大了,她是后宫辈分最高之人,有她撑腰,其他人就算手头有事,也要放下事情来给江安王庆贺生日,虽然今日并不是江安王的生辰。
有谁敢和三朝太后作对呢?
萧景铎感叹不已,他挺直了腰在席位上坐着。一个梳着两个丫髻的宫女端着一壶酒,小步在宫殿中走动,看样子是给各桌添酒用的。
小宫女给一桌加了酒,随即就朝萧景铎这里走来,萧景铎眼睛一直在注意这个宫女,他怎么觉得,这个宫女手有些抖呢?
结果萧景铎还没想完,就看到这个宫女脚下一绊,直接将一壶酒洒在萧景铎衣角。萧景铎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浸湿的衣服,然后就抬头,默默盯着这个侍女。
宫女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奴不小心,请承羲侯赎罪。奴带您去更衣。”
萧景铎看了她半响,直把宫女看的浑身发抖。最后,他站起身,道:“带路吧。”
宫女吃了一惊,她还以为暴露了,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宫女带着萧景铎左拐右拐,萧景铎也不做声,只是默默跟着。宫女走到一个拐角,眼珠子朝四周转了转,似乎有些犹豫。
“怎么,你忘记路了?”
“没有。”宫女连忙回身请罪,“奴刚才晕了头,不确定要朝哪个方向走,奴现在已经想起来了。”
“别了,你再好好想想罢。你已经带我走了这么远,最后却认错了路,我岂不是白走这一遭?”
宫女脸色顿时煞白,一个轻笑从拐角后传出:“承羲侯果然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