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斑驳的林子里,那人的脸忽明忽暗,看不清神情,依稀见得那人面庞刚毅依然。

罗成心下一喜,快走两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来回打量了个遍:“宇文成都,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人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就像当初他率军离开太原时,他来送行一样。那样深情而眷恋的目光,带着无奈的隐忍,矛盾而复杂——他以前不懂,但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怎么可能还不懂。

罗成尴尬地撇过头去,都怪自己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实在太过兴奋,一时失了方寸,这会儿想要撤走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却被他给半路截住,牢牢地握在手心。

双手交握,罗成打了个冷激灵,他的手有些偏冷,而且湿漉漉的,满是水渍。

罗成狐疑地抬起头:“宇文成都,你怎么了?”

那人依然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罗成有些急了。

罗成看着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突然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心头,他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幽深的双眸,追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你从那么高的断崖上掉下去,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看着那人紧凝着眉,在他的催促之下,缓缓张开了嘴,仿佛每一步都费尽了力气,异常的吃力,甫一开口,大口的鲜血吐了出来:“我不想死……我舍不下你。”

罗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幕,双眼让刺眼的红色所布满,暗红色的血,在他白色的衣裳上晕染开来,显得尤为触目惊心,他摊开双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那里也被溅到了不少鲜血。

“宇文成都……”罗成心中一痛,伸手想去够他,可那人的身形一转,已经渐渐消散在眼帘。

“宇文成都——”罗成冲着那身影大喊道,“你不是舍不下我么?那为什么还要走?”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真的知道了!你不想知道我的答复么?”

“宇文成都,你回来!”

“宇文成都——”

“将军!”燕朗吓了一跳,不过是想打盆水替将军擦一下汗的,没曾想一进大营就看到将军口中喊着宇文将军的名字,猛然间惊醒,笔直地从床上坐起,双眼无神地注视着远方,面无表情。

燕朗放下手下的水盆,赶紧跑到了床沿前,放轻了声音,担忧地唤道:“将军?将军……”

罗成转过头看了眼身侧目带关切的人,口中喃喃道:“燕朗?我怎么会在这里?”

燕朗面上一僵,支支吾吾道:“您突然晕倒了,是罗勇将您带回大营的。”

罗成突然想起那个梦,心下不安,慌忙问道:“那宇文成都呢?”

燕朗回避着将军的眼神,低垂下眸,久久不语。

“我问你话呢,宇文成都人呢?”

“您晕倒之后,罗勇负责将您带回大营,我就带人去寻宇文将军了,但是当时天太黑,别说是山崖下,就是山腰处都看不清,大家什么都没找到。”

“那现在呢?现在天大亮了,你们去找了么?”

燕朗抬头看了眼将军,虽然不忍心,但总归还是要面对:“我去宇文将军掉下的断崖那找过,山脚下是一处河流,水流很急很深……且不说宇文将军掉下去有没有幸存的可能,就算他掉下去之时还活着,眼下也……”

“我一天没看到宇文成都的尸体,我是怎么都不会信他已经死了的。”罗成咬牙道。

燕朗一抬眼,就看到自家将军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往外走,赶忙上前拦住:“将军,您身体还没好。大夫说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您这阵子忧虑过度,又气急攻心,才致突然晕倒,得好好调养才是,要不然——”

罗成不管不顾地往外走,迎面撞上了裴元庆正在眉飞色舞地和众兵士讲他那扬眉吐气的三锤子。

裴元庆讲得带劲,从罗成的角度看,他扬着笑,语气颇为轻松道:“我当时和宇文成都说,若是他能吃我三锤子,我便放他们走。”

当下就有士兵问道:“裴小将军,他要是真吃下了,您还真放杨广他们走啊?这可是截杀杨广千载难逢的机会。”

裴元庆一扬脑袋,眉飞色舞道:“小爷我的三锤子,是那么好吃的么?能接下我那三锤子的人,还没出生呢。”

“后来呢?裴小将军后来怎么样了?”

裴元庆又道:“我当时就给了他两锤子,他还真接住了。而且接的极为轻松,也正因为这样,我险些就着了宇文成都的道。实则啊,他吃了我两锤子,是面上装作半点事没有,其实那时,他就已经被我的锤子给震伤了,偏还气定神闲地和我聊天诈我。”

“我当时心里直犯嘀咕,看来这宇文成都有些本事啊。这时候吧,我哥来了,拉着我就走,说什么都不让我再和宇文成都一较高下,生怕我会输给他。”

“那你走了么?”

裴元庆有些不自然,说实话,那时候,他也被宇文成都那气势给震住了,心里没谱,才会让哥哥拉着离开。但这会儿这么多人看着呢,要说实话,非得让人嘲笑死不可。

于是佯装恼怒道:“小爷我怎么可能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三锤子就是三锤子,我当然没走。”

果然士兵们纷纷翘起了大拇指,夸赞声此起彼伏。

“这不,才能将隋朝第一勇士,号称勇冠三军的无敌大将军宇文成都打下山崖,替我瓦岗寨扬威。”裴元庆说起来不无自豪,“你们是没瞧见当时那场景,宇文成都一掉落断崖,隋军全乱了。隋军此番上山救援,好歹也有三十几万大军,没有一个大将是我对手,我就这么左打一锤子,右打一锤子,直接逼近杨广,吓得他当时腿都在发软……”

“那怎么还能让杨广和宇文化及溜了呢?”有人问道。

裴元庆摸了摸鼻子,脸上也是恼怒:“只怪那宇文成都太过狡猾,自己来了也就算了,竟然还调集了周围的军队。原来他早在进山之前,已经去江都调兵,怕时间赶不及,自己先带人进山救援,江都的王世充的军队和他前后脚入山。他掉落山崖之后没多久,江都王世充的大军就到了,这不才让杨广,宇文化及,还有李渊等人突围了出去。”

“说来说去,都是那宇文成都诈我,要是我早些结果了他,说不定这会儿杨广的人头都已经提上了,咱们就该回瓦岗寨庆功了。”

“就凭你,也杀得了宇文成都?”

裴元庆说得正带劲,冷不丁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裴元庆恼怒地转过头去,就看到大将军帐外站着一个人,冷眉冷目,素衣加身,看上去如此单薄,却没有人敢小觑他。

此人正是打算去山脚下寻宇文成都的罗成。

裴元庆自人群中,豁然站起身,指着一群士兵道:“大家都看到了,宇文成都正是被我那三锤子打下山崖的,我自然比他厉害。”

罗成薄唇轻启:“他被你打下山,不是因为他技不如你,而是你趁人之危。”

“你什么意思?”裴元庆当下提高了嗓音道。

罗成冷哼一声:“他之前在晋阳宫与天生神力的李元霸比力气,伤了根本,还未痊愈,就征讨瓦岗,这还不算,听闻刘武周造反,危及太原城,又连夜赶回护驾。前来四明山时,遭遇伍云召,伍天锡和雄阔海三员大将围追堵截,耗尽体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使出奋力的三锤子打他,不是趁人之危是什么?”

“罗成,你不要小瞧人!”裴元庆争的面红耳赤,“就算……就算没有这些,我一样能打赢宇文成都!”

罗成表情镇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突然目光转向他手中的锤子,淡然道:“好啊,举起你的锤子,往我这砸,你若是能打赢我,我便信你赢得了宇文成都。要不然,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好,打就打,谁怕谁!我正愁找不着机会和你比试呢,往日里爹和哥哥们都把你吹得神乎其乎的,我还就不服气了!”裴元庆狠狠道。

这两人要比试,可是大事。大帐周围的大将们听得动静纷纷围靠了过来。

单雄信,王伯当等人率先赶了过来,看到裴元庆气青了脸,提着双锤,跃跃欲试的表情,赶紧挡在了手无寸铁的罗成面前:“罗成小弟,你这是干什么?大家都是瓦岗寨的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干什么呢!”

“要不是瓦岗寨的兄弟……他要不是程大哥的内弟,我早就杀了他了。”这几个字从罗成的牙齿缝里挤出,让人不寒而栗。

裴元庆闻言,气笑道:“好啊,我倒要瞧瞧你怎么杀我,怎么杀的了我!你今日若是能杀了我,我裴元庆毫无怨言,只怪自己技不如人,与旁人无关。”

“好!”罗成一口应下。

“罗成小弟!”单雄信劝道,又转头看了眼剑拔弩张的裴元庆,这小子添什么乱啊!他也是事后才知道,罗成小弟向皇上和军师讨要恩典的事,谁知道皇上刚答应罗成小弟饶了宇文成都的命,那头裴元庆就把人给逼死了。为此,罗成小弟当场就给气晕了过去。

可想而知,宇文成都在罗成小弟心底的地位。裴元庆这小子还逞什么强,要真被打死了,都没处哭去。

罗成伸手拨开单雄信的手臂,走到距离裴元庆约莫五六尺处时,停下脚步,伸出右臂,对着燕朗道:“把哥哥赠我的子母枪拿来。”

“将军!”燕朗迟疑道。

“我让你拿枪来!”

嗓门一高,燕朗毫不犹豫地回帐取了兵器递上。

只见那枪有别于罗成的五钩神枪,而是一长一短两根枪,短的那根只有长的那根的三分之一长。

裴元庆双锤放在身前,目光凛冽道:“人人都说你比我强,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你罗成厉害,还是我裴元庆了得!”

罗成接过枪,低头瞧了眼,自言自语道:“让他瞧瞧你的厉害。”

裴元庆皱了皱眉道:“你为什么不穿盔甲?我这一锤子下去可不轻。”

罗成冷笑道:“对付你,根本用不着。”

“你!”

裴元庆经不起激,吼道:“罗成,你切莫小瞧人。”

偏罗成眼底挂着轻视,半点不将他放在眼里,如此一来,裴元庆的怒气真真被激了起来,提锤就上。

裴元庆的一对八棱梅花亮银锤虽然厉害,但遇上长枪,一短一长,缺陷和优点就立现了。

缺陷是双锤迎上长枪,就不讨巧,你打人,人可以躲开,等人打你时,你就算手上双锤再厉害,锤法再高超,你够不着人,纵然天大的本事也没辙。

优点便是锤子力道极大,而一般使锤子的武将也是力道非常。若是让他一锤子砸中,那枪哪是大锤子的对手,根本挡不住啊。

但罗成的子母枪对上裴元庆的双锤,锤子的这个优势是否还说得通,那就难说了。罗成的枪法造诣,在罗松没入北平府时,已经能跟他老爹匹敌,在罗松入了北平府之后,真心疼爱自个弟弟,便是将罗艺也未习得的其余三十六招也悉数相教,其中也包括姜家枪法最厉害的子母枪。至此,罗成的枪法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难遇对手。

可偏偏平日里,罗成爱倒腾各种兵器,而且个个耍弄得精妙,棍法,刀法,剑法甚至于奇门遁甲都有涉及,所以,很容易让人忘了他本身是罗家枪法的传人,也鲜少有人想得起他耍弄枪法的时候。

但有个人例外。

罗成一拿枪,单雄信原本拦着的手臂立马放了下来,对于当初的遭遇还心有余悸。

裴元庆一锤子砸上来,罗成侧身一闪躲过,连着退后数步,与他拉开一定距离。

裴元庆再上前,罗成短枪相接挡过,接连数次,裴元庆也看出罗成双枪的精巧呢,他偏不让他如意了,步步紧逼,打近身战。裴元庆心里想的明白,你的短枪再厉害,也比不过我锤法的力道。

而罗成用的确实是巧劲,也在研究着裴元庆的锤法。

三两个回合下来,便摸出门道来了。

罗成尽量保持两人的距离,短枪一直护在身前,锤子本身攻击范围就少,这下就更难碰上罗成了。

但长枪不一样,长枪够灵活,攻击范围也够大。罗成短枪往裴元庆的胸口刺,后者去挡,结果人罗成是虚晃一招,左手长枪一抖,就冲着你腰间来了,裴元庆大骇,赶忙侧身躲过,罗成上前一步,短枪就提了上来,直冲着他面门刺了。

就这么虚虚实实,罗成使得是如鱼得水,枪花缭绕的,直把裴元庆看的眼花缭乱,分不清东南西北,抬起头看,似乎到处都是枪头,也不知道从哪躲起。

你裴元庆的锤法再高超,力道再大,还能大得过李元霸去?既然罗成能将李元霸打得毫无招架之力,那么打你裴元庆是半点问题没有。

更何况人罗成是摆明了想教训你,要不然,随便拿个长枪糊弄你一下就算了,犯得着用上子母枪么?

罗松教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子母穿云破,能克天下一切枪法。不含糊的说,任何病刃在他面前,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虽说这话夸张了些,但也足可以见子母枪法的厉害,取长补短,枪无虚发。

“啊——”一声惊叫,裴元庆失重跌坐在地,双臂留着鲜血,左右手早就吃痛不住,扔掉了手中的双锤。

罗成的长枪就紧至跟前,抵住他的喉咙要害处,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此刻的裴元庆哪里还有半点轻松的模样,双臂因为不肯松手,放下兵器,被罗成的长枪戳的到处都是眼子,胸口若不是有护心镜相保,那短枪就能要了他的命,就算是这样,盔甲也被戳的七零八落的,好不狼狈。

“我已经输了,悉听尊便!”裴元庆撇过头去,硬气道。

罗成倏然收了长枪,扔给了一旁的燕朗,看也没看他,转身就要往山脚下走。

“你等等……”

罗成脚步稍顿。

“宇文成都他,真的可以与你匹敌么?”若真是那样,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胜不了宇文成都的。

“至少我和他比试,从不用手下留情,你还差得远了。”罗成扔下一句话,径自下山去了。

独留下裴元庆呆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北山口的断崖紧连着瀑布,水流湍急,一直流淌到汴河汇合。罗成站在一处岩石处,呆呆地望着湖面,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只因燕朗说得没错,从上面掉下来,根本不可能有活路!

罗成沿途一路搜寻,走到中下游时,就看到岸边上有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他赶忙跑过去。

等到看清楚时,罗成鼻子一酸,湿润了眼眶,抬起头,努力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蹲□,拿起半块他被石头砸的变形的金盔铠甲,许久才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非要来四明山,为什么非要来四明山!”

“宇文成都,这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你为了隋朝的江山值得么?为了这么个昏君值得么?”

“宇文成都……”

罗成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只在倒下前,好像看到有个人影往自己这边跑来。

作者有话要说: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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