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的时候,钟璇叫住了陈静。

“明天是周末,你休息吧?”钟璇拧开矿泉水瓶的盖子,仰头就灌,动作虽然粗鲁,却因为清秀的外表而让人觉得率性可爱,来不及吞咽的水顺着唇角缓缓流下,沿着下巴滑落颈项、锁骨,浸湿了t恤的领口。

每次上课钟璇都会把陈静留下来单独辅导半小时,因为在众学员中,陈静根基最差。陈静很有自知之明,既然交了学费,不学白不学,反正多出来的那半个小时不用另外加钱,留堂便留堂。就是有一点不好,上课的教练神烦。

陈静都已经走到练习室门口了,听到钟老师的话,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头去,视线一下子落在了钟璇胸前衣服氤氲开的那片水渍上,皱了皱眉,从手袋里掏出了一包餐巾纸。

钟璇喝得痛快淋漓,很舒服地吐了口气,然后抬起左臂,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哎哎,怎么收回去了,不是要给我的吗?”钟璇眼角余光瞄到了陈静的动作,连忙叫出声来。

陈静只得又把纸巾从手袋里拿出来,递到钟璇面前:“你不是用手擦了吗?”

“所以要擦一下手啊。”钟璇接过纸巾,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收进掌心,乐得合不拢嘴。

陈静有点受不了她那样子,揶揄道:“你是没见过纸巾还是从来没用过啊?”

钟璇斜靠在门框上,歪着脑袋看向陈静,笑出一口大白牙:“从来没用过你给我的纸巾。”

“有病。”这有什么可乐的。陈静转身就走。

“哎,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明天是不是不用上班?”钟璇边把餐巾纸收好,边从后面追了上来。

陈静头也不回地道:“不用上班又怎么了?”

“明天继续来上课吧,我看你刚才还没有完全领会的样子。”钟璇说,“你的课程是一三五,到了下个礼拜一,你可能连之前的那几招都忘记了。我明天没课,可以单独辅导你,顺便纠正一下你那些做得不到位的错误小姿势。”

陈静走到电梯口,按了往下的方向键,目光落在跳跃的数字上,表情不悦地道:“我明天没空。”脑子却在想钟璇刚才说的那句话。每次留堂都是在纠正错误小姿势,她到底是有多少错误小姿势?直接说她没有一个姿势是到位的就行了。

“你明天要做什么?”钟璇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戳痛了女神的自尊心,满脸笑容地凑过来追问。

陈静明天还真没有什么安排,于是顺口说道:“不做什么,但不想练拳。”

“那我们不练拳,去别的地方玩?”钟璇兴致勃勃地道。

电梯到了,陈静走了进去,钟璇也立刻跟了进去。

“你干嘛?”陈静瞪着她问,手指不由自主地按着电梯里的开门键。

“送送你,顺便商量一下明天咱们去哪儿玩。”钟璇笑嘻嘻地道。

“我不用你送,而且谁说我明天要跟你去玩了?”陈静觉得钟璇简直是莫名其妙。

“刚才说好的啊,明天不练拳,去别的地方玩玩。”钟璇咧嘴笑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陈静瞧,瞧得陈静心头发毛。

“神经病,才没有跟你说好!我不用你送,你快出去。”陈静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钟璇哈哈大笑起来:“小静,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电梯里还有其他乘客,很无语地看着这两人像小孩儿似的斗气,终于有一个忍不住开口道:“美女,我赶时间呢,你能不能先让电梯下去?”

陈静的脸唰地红了,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然后咬牙切齿地横了钟璇一眼。

电梯来到一楼,门一打开,陈静就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从小到大,她还没试过在人前这样丢脸过,刚才那一刻着实让她无地自容。

钟璇怎么可能让她就这样走掉,快跑几步追上去。俱乐部的位置不在市中心,周围没有什么商铺,晚上有点静,特别是像现在过了十点后,基本上没什么行人。

一长排路灯静静地伫立在夜风中,街道笔直地往远处延伸,尽头处,还是暖暖的几点橘黄色。

“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没约好时间呢。明天你几点起床?我去你家接你吧,顺便把早餐带过去,对了,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法式也可以哦。”

陈静停了下来,绷着脸很严肃地对钟璇说:“我明天有事,没空跟你去玩,你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来我家。”

“……哦。”钟璇耷拉着脑袋,满脸失落。

陈静本来还想借此机会把话说清楚,让对方不要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整天粘着自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开,但一看到对方那沮丧的神色,仿佛被主人遗弃了的大型犬,就差没夹着尾巴蹲墙角了,于是话到喉咙,又于心不忍地咽了回去。

陈静在心底叹了口气,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心太软。

尽管钟璇被严词拒绝后非常难过失落,但还是很体贴地打电话替陈静叫了一辆计程车。

“回到家之后给我发条短信。”钟璇拉开车门让陈静坐进去,然后又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陈静抬头看了钟璇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钟璇替她关上车门,却还是没有走,依依不舍地朝她挥手,车子发动时,陈静终于也抬起手朝车窗外的钟璇挥了挥。

路上,陈静接到了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问她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去烧烤。

“毕业快两年了,大家都说要聚一聚,搞烧烤活动是班长提出的,他说要把他们公司的人也带来,顺便联谊。”大学同学似乎很高兴,笑个不停,“你有男朋友了吗,记得别带他来啊,不然男同学们得多伤心。”

陈静被她逗乐了:“没呢,工作挺忙的,哪有时间交男朋友。”

“那就更要来了,班长在跨国公司上班,带来的都是菁英。我看你不是没有时间谈恋爱,而是没有看得上眼的对象吧?也是,你长得漂亮,又能干,肯定得挑个出类拔萃的。”

“也没有啦……”陈静对自己要求高,但却从来没想过理想伴侣必须具备什么条件,现在被大学同学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还真没在感情上面花过心思。

对白马王子憧憬什么的,好像也从来没有过。

“起码平凡的你不会喜欢吧。”大学同学笑道。

陈静不太喜欢那些太把自己当回事的人,但现在听到大学同学这样说,自己似乎挺眼高于顶的。

“人都是平凡的啊,我为什么不会喜欢啊?”陈静理所当然地反驳。

“那你会接受现在追你的那个人吗?”大学同学问。

陈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钟璇。

“肯定不会啊。”

“不就是咯。”大学同学马上笑道。

“但她是个神经病。”陈静脱口而出。

“啊?”大学同学愣了一下,然后担忧地问,“他没有怎么样你吧?”

提起钟璇,陈静突然就涌起了诸多抱怨:“我莫名其妙地被她揍了一拳,都进医院了,而且她现在还老缠着我,烦到不行。”

大学同学更加担忧了:“怎么有这种人啊,你要不要报警?”

“……那倒不用,”陈静抬手摸了摸鼻子,“她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女朋友的好朋友。”

大学同学:“……”

“不然这样好了,你不方便亲自出面的话,我帮你找人来教训他一顿,让他别再缠着你。”大学同学道。

“她是武术教练。”陈静说。

“……”大学同学:“应该没问题的,我多叫上几个人,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埋伏好,出其不意地狠狠揍他一顿,替你出口气也好。”

陈静:“……”

车子到达目的地,陈静付了钱,然后下车。

“还是不用了,我自己会处理好的。”陈静回忆了一下大学时代的生活,这个大学同学给她的印象一直挺文静乖巧的,没想到毕业后变得这么凶残。

大学同学还是人热心地道:“要不你把那个神经病的工作单位告诉我,我有办法让他在市里混不下去。”

陈静开始后悔跟大学同学说钟璇的事了:“不用不用,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大学同学说:“那好吧,我先不插手,但如果那个神经病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陈静说:“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后,陈静莫名地有点不高兴,虽然她真心觉得钟璇就是个神经病,但听到别人也这么说她,心里就是不爽。

开门进屋后,陈静愣了一下。

“见到自己的同居对象出现在客厅里有必要这么惊诧吗?”古小姐问。

“不是惊诧,是惊喜。”陈静迎了上去,和古小姐亲亲热热地贴了一下脸,“宝贝,这段时间你老是夜不归宿,我被你冷落太久了。”

古渐尹顺势把脸埋到陈静的颈项里,用力嗅了嗅,道:“所以去找新欢了?身上一股子野男人的味道。”

陈静乐了,将她的脑袋推开:“这是野男人的味道吗,你这什么嗅觉。”

古渐尹搂着陈静,和她一起滚到沙发上,笑道:“快说去哪儿了,一身汗臭,都入秋了还能出这么多汗,还这么晚才回来。”挤了挤眉眼,笑得更坏了,“干体力活了?”

陈静扯开衣领低头嗅了嗅:“哪里臭了,我也没出多少汗啊。”

古渐尹搂着陈静的肩膀,咬着她的耳朵说:“重点不是出了多少汗,而是谁把我的宝贝弄到出汗。”

陈静:“……”

和古渐尹闹了一会儿,陈静就去洗澡睡觉了。第二天醒来,陈静发现手机里有两条未读短信,是钟璇发来的,时间是她昨晚洗澡的那段时间,当时没有听到铃声,自然不会去看手机。

第一条信息的内容是:小静,你安全到家了吗?

第二条信息的接收时间比第一条晚了五分钟,内容是:晚安,小静,记得星期一晚上来上课啊。

陈静猜测钟璇应该是通过程丽丽再通过古渐尹来确认自己平安到家。

那家伙对自己……还挺上心的嘛。

换好衣服走去一楼客厅时,陈静还在考虑烧烤的事,昨晚没有明确说去还是不去,那么干燥的天气去烧烤,很容易上火长痘痘吧?而且她太了解班长了,联谊活动尽搞些二人三足的无聊游戏,又晒又热,还不如在家看电影。

好吧,决定了,今天就呆在家里看电影。

“亲爱的,起床了?”古渐尹的声音从餐桌那边传来,“有人一大早给你送花来了。”

“什么花?”陈静朝餐桌扫了一眼,有点惊讶古小姐居然会动手做早餐。

“不是应该问什么人吗?”古渐尹放下碗筷,舔了舔嘴唇。

“什么人?”陈静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看着餐桌上的双皮奶和炒面,“真香,粒粒橙来了?”

古渐尹把一碗双皮奶推到陈静面前,陈静端起了就吃。

“不是粒粒橙,是钟璇,给你送豆腐花来了。”

“咳咳咳咳咳!”

古渐尹连忙帮陈静拍背:“亲爱的,不要那么激动。”

陈静勉强止住咳嗽,扯了一张抽纸捂着口鼻问:“人呢?”

“走了,我跟她又不熟,难道还要招呼她坐下来一起吃早餐?”古渐尹一边吃着别人送来的早餐一边大言不惭地道。

陈静:“……”

“趁热吃吧。”古渐尹拿起勺子敲了敲陈静面前的碗。

陈静看了一眼碗里白花花的东西:“这个……不是双皮奶?”

古渐尹问:“你想吃双皮奶?”

“没有,就是问一下。”陈静无意识地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豆腐花,一时五味杂陈。

古渐尹喝完了豆腐花,开始吃炒面。

“你说……”陈静起了个头,却没有说下去。

“嗯?”古渐尹看了过来。

陈静摇了摇头:“没事了。”

为什么那个人总是能扰乱她的心绪呢?

烦。

但具体烦些什么,陈静又说不出来。

古渐尹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说了一句“趁热吃”,陈静便不再去想了。

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开着,晨风徐徐吹来,突然就觉得,秋意已浓。

多年后的某一天,陈静路经一家书店,拿起精装本的《诗经》随意翻看,目光落在上面的一阙文字上,依稀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烦躁茫然的时候,才恍然,心动的最初,便是心乱。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