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着虚软的钟璇,一边掏出绢帕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道:“钟姑娘,你别急,刚才林太医说的都是假的,是对外的说法,主子没事,已经在昨夜被偷偷安排出宫了。”

林太医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让钟璇在急痛之下口喷鲜血,连忙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碧绿色的药丸,喂到钟璇口中。

钟璇吞下药丸后,头脑才稍稍回复清明,看到小丫头近在眼前,便用尽全力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惊惶地问:“你说那是假的?静公主平安无恙?你别骗我。”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哽咽。

小丫头看到她脸上仍旧残留着悲恸的神色,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连手都在微微颤抖,心头不禁一阵动容,朝她点点头道:“没有骗你,主子好端端的,你别咒她。”

钟璇这才放下心来,背后汗涔涔地湿了一大片,眨眨眼,竟有两行泪水滑落脸颊。

小丫头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感动,拿起绢帕替钟璇细细擦去脸上泪痕。

“那你刚才说静公主已经被偷偷安排出宫了,又是怎么回事?”钟璇吸吸鼻子,嗓音变得有点沙哑。

小丫头知道的并不多,而且也不敢随便乱说话,便转头看向了林太医。林太医上前一步,迎着钟璇探问的视线,淡淡地道:“是陛下的意思。”

钟璇的眼睛蓦然瞪大,第一个反应是,不知道银皇帝又在玩什么花招。

“他想怎么样?他把静公主关在什么地方了?”钟璇想要下床,但手脚还是无力,试了几次都没能动弹,反倒又急出了一头大汗。

林太医说:“有万侍卫跟在公主身边,你大可放心。”

钟璇还是不能放心,在没有亲眼确认静公主毫发无损之前,钟璇一刻也不能安心。

“你让我喝那杯茶是何用意?静公主怎么会突然被偷偷安排出宫?还有,为何要对外宣传她已经……已经……”尽管知道那是假的,但钟璇还是不愿意提起那个不详的词语,仿佛只是说说,也会沾上晦气,也让她害怕不安。

林太医转头对小丫头道:“翠儿,钟姑娘昏睡了整整两天,也该饿了,你去准备一些清粥小菜过来,顺便替她找一件内侍的衣服换上。”

小丫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林太医搬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那夜你去静心宫见过陛下后,当晚他便召见了我。”

钟璇其实也猜到了个大概,七夕易主,静公主没有了护身灵丹,银皇帝一下子没有了后盾,性命岌岌可危,定然要向林太医问个清楚明白的。

林太医继续道:“你也许已经认定了天家无情,觉得陛下对静公主全无骨肉情谊,仅仅是利用她挡厄的体质替自己延命罢了,但事实并非如此,陛下一直视静公主如手足,爱护有加,不肯委屈公主半分。”

钟璇拧紧眉头,显然是不相信的。那夜,钟璇一心游说银皇帝不要出兵南征,以免再招厄祸,但银皇帝独行其是,为了成就大统霸业,置无辜百姓于水火,更是不顾静公主的安危,执意挑起战端。

银皇帝好战,凶狠成性,还有什么手足之情可言?

林太医看了看钟璇的神色,又道:“无论你信与不信,陛下已经对外宣称静公主急疾不治,薨殁了。现在将公主安置在京城的一处庄园,原是前朝一王孙的府邸,后来落魄了,举家迁离京都,只留了几个护院和婆子看管,几年前,陛下便让人偷偷将这庄园买下,打算微服出宫时在那里小住,眼下却正好派上用场了。”

钟璇还是将信将疑,却也并不出言反驳,银皇帝的心思她猜不透,也不想花心思去猜,她只要她的静公主完好无缺,平平安安就行。

林太医道:“还有一事,需告诉你。”

钟璇知道这才是重点,于是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听。

林太医说:“那天晚上,躺在静宁宫的人不是静公主,而是陛下。”

钟璇才听了个起头,就呆住了,回想了一下那夜的场景,当时只是往床那边看了一眼,隔着几重纱幔,根本分辨不清躺在里面的是谁。

“你把我迷昏过去后,到底做了些什么?”钟璇已经能够猜到此事必定和银皇帝有关,也与七夕灵丹有关,但到底有何相关,她却一时猜不透。

林太医脸上竟现出了一丝得意之色,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换血。”

钟璇懵了半天,呆呆地重复道:“换血?”

“不错,”林太医道,“将你身上的血和陛下身上的血换过来。换血之法本是九死一生,凶险万分,但因为你体内有七夕,所以我才斗胆一试,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钟璇震惊过后,仔细一想,依稀有点明白过来,登时紧张地问:“那、那个诅咒……”

“转移到你身上了。”林太医道,“你体内现在流淌的是受诅咒的陈皇族一脉的血,和静公主两命一体。”

钟璇突然忍不住浑身发起颤来:“你是说……如若我有灾厄,便会、便会由静公主来承受?”

“是。”林太医盯着她,冷冷地问,“你怕了?”

钟璇的大脑一片空白,表情茫然。

深爱的人因为自己而死,有谁不怕?

但……要是静公主死了,自己也不会独活。

静公主的命和自己的连在一起,总比和银皇帝的连在一起要好。

自此之后,她和她便同生共死。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钟璇皱着眉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林太医见状,难得大发善心地安慰她道:“你和陛下不同,陛下是武王,一身煞气,命格又凶残,所以才招致天谴。你现在体内虽然流动着被诅咒的血,但你宅心仁厚,并无暴戾之气,所以不会轻易招来厄煞,说不定还能慢慢将这百年诅咒慢慢化解。”

钟璇没有答话,兀自垂头沉思,林太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小丫头不一会儿就把食物和衣服送了进来,钟璇吃了一点梗米粥和小菜,恢复了一点力气,歇了半刻钟,又换上了那件内侍的衣服,然后便在林太医的安排下出了皇宫。

宫门外,居然还备了马车,钟璇的体力还没能完全恢复,于是也不推却,欣然坐进了车厢里。

短短几里路,钟璇却迫不及待地一再催促马夫快一点,皮鞭落在马儿身上,马蹄声起起落落,急若骤雨。

钟璇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值黄昏,站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眼前是庄园古旧斑驳的青墙,两扇掉落了朱漆的大门紧紧闭着,一盏风灯高高悬挂,落满积灰。

钟璇走上几级台阶,将手放到门上,轻轻往里推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夕阳温黄的暖光随即穿堂而入,庭院深深深几许。

走过几重院门,穿过几道回廊,风中夹着浅浅的草木花香,院落衰草披离,但野花也有不少,星星点点的盛开。

静公主立在树下不知道已有多长时间,听得脚步声响,缓缓转过身去。

天际落霞如火,不时有暮鸦成群飞过,倦鸟归巢。远处炊烟袅袅,饭菜飘香。

“你可来了。”静公主弯起眉眼,盈盈一笑。便是,十丈红尘无颜色,只愿斯人落九天。

钟璇呆呆地看着她,良久,才走上前去,抓住了静公主垂在身侧的手。

这个人,终究不再高不可攀。自此之后,世上再无静公主,只有青争,她的青争。

最后一丝夕光消失在屋檐枝头,夜色如水,一点一滴浸透京城。

没有灯,四下宁静。

静了不知多久,钟璇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醒了?”有人在耳边说话,钟璇睁开眼,发现有个人正俯下身子盯着自己。

“醒了就好,你已经睡了整整两个小时了。”日耳曼人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笑道。

钟璇坐了起来,甩了甩脑袋,终于想起自己是和陈静一起来体验前世今生的。

“我朋友呢?”钟璇环顾四周,不见陈静的身影,不由有点慌了。

“在外面……”不等日耳曼人说完,钟璇便快步走了出去。

临近傍晚,街道上车水马龙,正是下班高峰期。陈静站在路边,亭亭玉立,完全抽离了大都市的喧嚣,恬静美好得如同画中之人。

“猪,睡那么久。”陈静似有感应般转过了身,朝钟璇展颜一笑。

钟璇说不出话来,心脏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大梦方醒。

然而,又好像仍在梦中,繁杂之声倏然远去,车辆、人流、闹市都朦胧一片,天地间唯余这一个人,这一张笑脸,真真切切。

百世千年,不曾忘却。

百世千年,终是又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