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番寒暄,秦妈领着他三个去往别墅,一路上,将那往事说来韵清听:“少奶奶,林四少爷交待我看着这屋子,说你总有一天会来这里,我不知道,这一等就是八年哪?”
韵清念她忠心:“秦妈,苦了你了。”
秦妈倒没那邀功的心思:“倒是不辛苦,四少爷留了钱给我,只是后来就不见了他来了,我便在附近帮人洗衣服过活,这房子,我也只是经常过来打扫打扫。”
徐老爷感激:“秦妈,这些年多亏有你。”
秦妈却自觉有愧:“老爷,是我不好,没保住小少爷,那天杀的林三,那么狠心,害了小少爷不说,还想要少奶奶的命,多亏了林四少爷保下少奶奶。”
徐老爷听到过往,脸上更是挂不住,是他,误信了林三,还差点就让这个仇人进了门,每思及此,他就悔不当初。
于往事上,韵清并不想再提,倒不是她有多大肚量,两老总是柏言父母,总要一起过活,多说无益。但也没阻止了秦妈去说,毕竟过得了这样久,她一个人,总有些苦处,要诉说的。
秦妈将他们引来屋里,那房子里打扫得干净,只须铺床就能住了进来的,徐老爷大喜过望,那旅店嘈杂,他一刻也呆不住,直坐在屋里不走了,命曹管家与韵清去将其他几个接了过来,便要落脚在这里。
秦妈自是忙碌,屋子虽干净,住人进来,还须作做许多准备。众人各自忙碌,妥妥收拾住下,自是不说。徐老爷自有一番打算,他徐家以往的房产商铺,特别是染厂纺织厂,还得去一一收回来,他如今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想来想去,只有交给韵清去,她虽是个女子,倒有几分韧性。于是,他又活动起来,寻那以往的关系故旧去,他本就生着病,还出门带着韵清到处奔波,身体便有些吃不消。
因着当年抗日他也是出了许多钱,他家柏言又是抗日的英雄,所以办起事来倒也并不为难。只那些铺子房子,都有些颓败,最不堪的就是这染厂了,早就被弃,破败不堪。韵清陪着徐老爷视察的时候,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要再重建,着实要费上许多功夫。这些天本来想着能重拾了旧业,好东山再起,如今这模样,倒叫徐老爷又是一番心急,这一急,便又病倒了。
韵清盘点了家中的现金与首饰等,全都聚拢了,也不够修缮厂房的,何况还要机器原料,她也是头疼,想着回来上海本是个新的开始,不想却是困难重重,倒还不如重庆活得安乐。特别是柏言若是退役回来,总得想个营生,若是能让染厂重生,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眼前最大的困难,不就是没米下锅吗?
徐老爷在床上连躺几天,终是挂着一身的心事,哪怕没气力,也强撑着起来走走。他往这房子里踱步,摸着那熟悉的墙壁,韵清跟在后头,徐老爷突然对她说:“韵清,我有件你事同你商量,我想把这房子卖了,再把店铺这些也都卖了,这染厂终究是要办起来才是。”
韵清觉得这些是大事,她自然要听他的:“我听父亲的,那我们搬回大宅里去吗?”
徐老爷颇有些壮士断腕的勇气:“不,我们现在也没钱修那房子,若是染厂上钱不够,那房子也得卖了,你去城里租个房子,等染厂好起来,这些终是能赎回来的。”
韵清倒也同意,毕竟,那是桩大事,徐老爷定了主意,她只要照做就是:“好,我依父亲,不过,我娘家那房子我去瞧过,闲了许久,倒也完整,就是小了些。”
徐老爷不禁问起她双亲来:“你父母他们……”
她的一家子终是没了,不然按着周氏的性子,早回了上海,她虽心痛,到底年月久了,打算着什么时候得了空闲,便去立个衣冠冢:“伯言和我说了,人终究博不过命去,父亲若是同意,我明天便带人去打扫。”
徐老爷倒也没有嫌弃:“都依你,我终究老了,这家里,还要多靠你才是。”
至晚,徐老爷将家里上上下下全招在厅里说话,将他的打算说了出来,也将自己的窘境说与大家听,这下人统共曹管家夫妇与秦妈三个,自然忠心一片,没有不依的,只是秦妈有些犹豫。
徐老爷看出秦妈的变化,心头有些不快,但还是客气地问道:“秦妈,你若有话,不妨直说,若是有其他打算,我们也不拦着。”
秦妈却是着急:“不是啊,老爷,我是想起一件事来,不知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一楼的书房里着多了堵墙,也是这些年打扫才发现的,以前四少爷就和我说,这房子以后要交到少奶奶手上,让少奶奶别忘了他说的话。”
她这一说,众人看向韵清,韵清一头雾水,过去这许多年,她如何记得:“他说过许多话,我却不记得哪一句是要紧的。”
徐老爷吩咐:“那你带我去瞧瞧那墙。”
众人仔细看那墙面,并无其他,秦妈解释说:“起先我也没觉得,只是这屋子与对门那间本是一样大小,我打扫起来,却觉得这屋子小了许多,再说这墙,一到黄梅天便会冒汗,显是当初墙没干透了就刷白了,这家里其他屋子并不这样。”
徐老爷也觉得蹊跷,不过他倒干脆:“曹管家,砸墙。”
曹管家自去取了工具来砸,没几下,便砸出个窟窿来,里头果然有些玄机,中间空着,曹管家继续砸,那墙砸过大半,露出几个箱子来,秦妈他们抬出来擦干净。徐老爷瞧得仔细,高兴道:“这箱子,不是我们家的吗?”
那锁砸了打开,里头一箱子黄灿灿的金条,另几个大箱子,都是顶值钱的古董字画,徐老爷一箱箱地检查,只听得他叫道:“都是当初那些,原封不动的。”
韵清这才想起,阿四曾说过,若是她没了去处,这里是徐家发家之地,叫她来沾沾财气,不想,他却是别有这番用心。
徐老爷大喜过后是大悲:“这林家四小子,仗义啊,想当初我还冤枉他,没想到啊没想到……”
有了这些钱自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韵清却高兴不起来,这林四,为着她做了这许多事,如今自己却还不知道他身葬何处。她一夜伤心,怀里抱着熟睡的阿喜,百感交集,林四若是见到今日的她,会不会替她欣喜呢!
这宅子,终究被徐老爷给卖了,因着这里偏僻,染厂也要投入,还有那大宅,花了徐老爷半生心血,总是舍不得那样荒废。他们暂时挤到韵清娘家房子里去,众人忙得不可开交,就阿喜一个开心得不得了,因着能换新鲜,徐老夫人看他已经力不从心,秦妈也上了年纪,这又是小主子,自然不敢管教,因此,这家里,阿喜只见韵清一个人发怵。他正调皮年纪,韵清白日里忙着外头的事,因此每每回来,家里人将阿喜的恶状一告,总免不了要挨罚。
韵清想想这孩子这样总不是个事,便有意将他送学,但又怕他太小受欺侮,一再犹豫。徐柏言没消息,连阿奇与李氏也没消息,她没法子,大宅那周边,她都一户户地去打招呼,将自己现今的住址告知他们,好让他们打听了寻来。
只是她没等着要等的人,却等来了别个。
那日她又在廊下训着阿喜,外头有人敲门,秦妈去开门,却听得秦妈一声惊呼:“二少爷,二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她声音大,里头都听见了,徐老太太第一个跑出来:“我的儿,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怎么这样狠心?”那声音里带着口腔,分外心酸。
柏华又黑又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学生,他穿着长袍,倒像个行走的生意人。他被徐老太太抱得紧紧的不肯放松,他一时争脱不了。徐老爷本是一脸期待,却转瞬变了严父模样:“你还晓得回来?”
徐老太太吓得松了手,示意柏华去认错,柏华慢慢走来跪下:“父亲,孩儿不孝。”
徐老爷终究是八年没见了儿子,纵是千万责怪,这下也是不舍:“你起来。”他过去扶他,右手抓了他的左手,却是抓了个空,他心里一阵惊慌:“你这左手?”
柏华却说得轻巧:“父亲,不过少了只胳膊,不碍事。”
徐老太太这才发现,他那空荡荡的袖子里什么也没有,又是一阵揪心:“柏华,这怎么回事,怎么回来啊?”
柏华却很不在意:“打仗吗,少不得受伤,跟牺牲的同志比起来,我已经很兴运了。”
韵清也不由华得泪湿,柏华偷偷看她,并不敢与她先说话。徐老太太只顾抱他大哭,他挣脱不开,却见阿喜过来:“妈,这个是谁?”
徐柏华心中不是滋味,果然,当初将她送去长沙,又教他们团圆在一起,如今连孩子也都有了,他心中酸楚,却又带了几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