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轮与薛亮在书房一直待到了下午。

傍晚,当薛亮离去的时候,苏轮将阳一叫到了自己跟前。

“昨晚怎么回事?”放下书本,他开门见山道。

阳一负手而立,笑嘻嘻道,“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公子醉了,然后,然后她来照顾你嘛。”

“厉阳一,你如今也学会拿我教你的那一套敷衍我了?”苏轮冷笑,“你当我早上没看到门上的锁?”

锁?

意识到这个细节,阳一干笑。奶奶的,竟忘了还有这一茬,竟忘了他的心细如发。果然,在这个男人面前,当真玩不了什么花花肠子。

“冤枉啊老大!”阳一嚷道,满脸无辜,“这可不是我干的,全是周令初那厮的主意!昨晚他听说你醉了,非逼着夏浅也去伺候你,送你回房。不仅如此,还命人将房门锁了,不让她离开——这事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信你问问那些下人,昨晚我可是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阳一边说边打量苏轮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道,“这周令初嘛,你也懂的,大夫说他的腿养不好了,要当一辈子瘸子了,这阵子他的心情自然暴躁了些,瞧谁都不顺眼,连自己亲姐姐都骂的,碰上夏浅也这档事,岂会善罢甘休?”

“不过,我倒是觉得,让他这样闹上一闹,也没什么不好。”阳一咳嗽几声,装模作样反问,“老大你想,没他昨夜那瞎掺和,夏浅也可连见你一面都不肯,成日躲在屋子里,你如何跟她和解……”

“所以,你默许了?”苏轮突然道。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阳一不吭声了。

苏轮继续,“默许周令初对她的折辱,默许他们锁门不让她出去——还有呢?昨晚是谁送我们回府的?我瞧着,府里的车夫并未与我们同归。”

阳一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杭府?”他敲了敲桌子,无比缓慢地问出这两个字,抬头,一眨不眨盯着阳一,“这也是你默许的?”故意让她看见,让她听见,然后让她难受?

阳一垂下了眼睛,脸上狼狈之色一闪而逝。

窗外落霞满天,窗内静如止水。

桌案前,苏轮无声凝视着阳一,这个已然成为他心腹的灵透少年,看他微抿着嘴,看他握紧了拳,神情桀骜又倔强,仿佛山坡上独自对月的小狼,哪怕无人应和,也要长嚎下去。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小狼身边,“阳一,你是聪明人,自然该干聪明事。我知你昨日一切都是为我,替我不平,替我周全。可你出身好合,也该知道,男女□□,何尝有过对错之分?”

他伸手,随意掸了掸小狼肩上的细尘,“我将你留在身边细细打磨,是望你成龙,将来能独当一面,可不是指望连这等事都要你替我出谋划策。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又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莫不是嫌我平日交给你的差事太少,故意向我滋事?”

阳一欲言又止,他挥手打断,“好了,你也别说什么了,此事到此为止,但,下不为例。今日之后,我会给你安排更多的事情,让你无暇顾及这些……”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铁怀英最近举止有些反常,似是在酝酿什么大事,偏偏瞒住了身边所有人,连薛亮都摸不准他要干什么,只是暗地里得到消息,他好像——跟褚安邦接上头了。”

“褚安邦?”阳一一怔,“他的死对头?”

“不错。”

阳一敏锐地嗅到了危险降临的气息,神情一变,兴奋的连毛孔都张大起来。“什么情况?那太监跟自己的死敌接上了头,然后还瞒住了自己的下属?”

这小子,天生就适合战场啊。

苏轮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阳一的变化,点头,“所以,今日叫你来的另一个目的,是让你去查一查,铁怀英最近到底在干什么。”

“交给我吧,老大!”阳一拍胸脯,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保证给你查的一清二楚!”

“那你就下去吧。这几天也不用回来了。”

阳一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支支吾吾道,“……那个,今晚郑王府有宴要赴……我不在……”

“我知道。”似乎清楚阳一想说什么,苏轮抬眼,神情温和,“我答应你,不会再像昨晚那样,来者不拒了。”

阳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不多说什么,大步离开。

望着阳一渐行渐远的背影,苏轮坐回到桌前,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昨晚,宴席之上,他对前来敬酒的任何人都不加拒绝,悉数饮尽杯中之酒,一次又一次,一杯又一杯,甚至不许旁人代替。直到最后喝的酩酊大醉,意识不清。

——这样的失态,阳一,我答应你,有过一次就够了。

窗外的鸟鹊叽叽喳喳,他独自坐在那里,好久好久,久到茶盅里的茶变凉了,久到月亮爬上了枝头,丫鬟进来提醒他该吃饭了,他才回神,放下了手中那本一页未翻的书。

“公子,周少爷问您今晚可还要夏姑娘来伺候?他可以给您安排……”

丫鬟提醒完吃饭的事,又想起周令初另外的吩咐,只是话还未说完,就见苏轮漫不经心地看了自己一眼。丫鬟心里莫名一惊,本能就闭上了嘴。

“昨夜……她被周令初叫出来的时候,你也在场?”

苏轮的声音无喜无怒,丫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能老实道,“是的,奴婢——奴婢当时也在场。”

“可记得,是谁喊她出来的?”

“啊?是周……”丫鬟本想说是周少爷,不知怎的,望着眼前这个眉眼冷漠的男子,她突然觉得,他要问的,也许、也许并不是周令初,而是那个——那个听周令初的调遣,将小夏姑娘骗出房间的人。

“嗯?”

月色入帘,清风过耳,男子微微侧首,似在耐心等着她的回复。

原来,原来——

丫鬟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主次,低头,无比肯定道,“是金燕。厨房里当差的金燕。是她跑过去说周小姐出事了,夏姑娘才跟她出来的。后来听说因为这事,她还得了周少爷不少赏银,可风光了。”

“哦?金燕?”咀嚼着这个名字,苏轮似乎笑了一下,“金瓦堂前燕,富贵荣华象。倒是不错的寓意。”

走到窗前,他的语气淡淡的,“明日,就让管家辞了她吧。”

丫鬟立在原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至于周令初……”

丫鬟偷偷竖起耳朵,想听他如何处置周令初,却见他突然推开窗户,若有所思地望着庭内景色,“昨夜下了一宿的雨?”

丫鬟一呆。

此刻正是盛夏之季,梅雨连绵时,走廊两边尽是未干的湿泥,朱红色的栏杆晶晶亮,被雨水冲刷的焕然一新。丫鬟不知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这里,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不由呐呐道,“是、是的。瞧这天色,今天夜里恐怕还要下一场。”

“还要下一场……”他倚着窗台,身子微微后仰,任青丝飞舞,衣带当风,整个人隐没在层层黑影里,不闻气息,“梅雨季,对有腿伤的人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天气啊。”

梅雨季……腿伤……周令初……

难道……

丫鬟只觉后背升起一股寒意,埋下头,不敢再深想下去。

而屋外,翠芽绿柳,灰云霾霾,又是风雨欲来之兆。

“夏姑娘,这屋里这么闷,放多少冰块也不顶用。如今府里最凉快的就是小竹林里边,要不,您去小竹林那儿转转?”吃过午饭,丫鬟笑眯眯提议道。

浅也道,“比起小竹林,我更想去外面转转。”

“可以啊。”丫鬟面不改色,“烦劳您去请示一下公子。只要公子同意了,我们立马就给您准备马车和随从。”

还是不行么。

浅也微笑,“那就让我见他。”

丫鬟未料到她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下子懵住了,“呃……呃,那个,姑娘稍等,容我去禀报。”

很快,丫鬟就回来了,“姑娘,请。”

再度来到书房,浅也的心情很平静,是那种带着从容的平静。可叫她意外的是,书房里的人,除了苏轮,还有一个熟人。

沙南王。

她有些讶异,以苏轮的礼仪和规矩,是不该在会客的时候还见她的。这般让她出现在沙南王面前,他在想什么?

沙南王倒是一派和气,“小夏姑娘,你好啊。”

“王爷。”浅也点头致意,随即把目光转向那个自她出现就一直关注她的男人。他依旧风姿不凡,清贵逼人,只是嘴角的伤口却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和谐感,乍一望去,突兀非常。

他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似从前那般问道,“怎么了,突然来找我?”可天知道,自咬他的那一日起,这才是两人的首次见面。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要在沙南王面前撕开两人的假象,“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找你的唯一理由,就是想‘请示’一下: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大人已经关了我一个多月了,总不会,还想关我一辈子吧?”

“好好说话。”无视她的尖锐,他直接道,“想出门可以,但要跟我一起。”

“如果跟你一起,”她淡淡笑着,“怕会打扰了你和杭小姐的好事。恐过意不去。”

失恋女人的战斗力,百分之百!

她在心里给自己满分,抬头,果然看到对方蹙起了眉——哼,蹙吧蹙吧,觉得不爽就早点分啊,你这个渣男!渣!渣!渣!

只听渣男说,“又在无理取闹。”

“不敢。只是小女子才疏学浅,第一次从事‘禁脔’这个职业,难免有些不太习惯。”她觉得,把“职业”换成“行当”估计会更利于对方理解,但现在呢,管他,爱解不解!

闻言,一直未开口的沙南王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两个,这是在吵架?”

“没有。”

“是的。”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一个否认的急促,一个承认的干脆,这样的两人,不由让沙南王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小夏姑娘啊。”好容易笑够了,沙南王方才慢悠悠道,“平日里都是我吃这小子的瘪,今日你可算替我报仇了,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啊~”

见浅也没什么反应,沙南王继续道,“不过,我说句实话,阿轮这小子虽则欠收拾了点,倒也不至于糟糕成这样——囚禁女人?哼,他若真敢这样,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今日既然我在场,不妨就当一下两位的中间人。其实原本,我也是为此事而来的。”沙南王笑了笑,将来意娓娓道来,“马上就是十五了,大承寺香火鼎盛,一直是京都女眷们的首选之地。本月郑王府花大价钱购置了一艘船,预备十四那晚开过去。郑王府向来爱出风头,此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于是很多家族的女眷都收到了邀请函,邀请她们一同乘船去大承寺上香。一来,省了车马劳累,沿途还能欣赏两岸绝美风景。二来,登船的都是世家贵女,平日经常见面的,也不会寂寞无聊。”

“碧央也得了邀请函。可惜她妹妹碧舞有事去不了了,又一直听闻小夏姑娘的大名,便托我来问一问,可愿陪她去大承寺一起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