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守夜、哭送,是指在亡者出殡前一夜,亲人奴仆守坐在棺柩旁,彻夜陪伴。俗语称之为“伴宿”,亦称“坐夜”。

窗外明月高悬,屋内烛火摇曳。最中央摆置着周镇宝的棺淳,堂上有延僧诵经,堂下有仆妇嚎泣,浅也随众人跪在大厅一侧,身边就是昏迷不醒的秦莲,灵堂死白死白的,一片肃穆之态。

今晚要这样跪一宿了。

浅也跪的腿有些发麻,悄悄扫了一下周围,趁没人注意,挪了一下位子,改成了跪坐。

这样好多了。她暗暗松了口气,这样至少能再撑半天。

抬头,又发现周老太爷也被人请到了灵堂。

咦?

哦对,虽说这老头已疯,但也算周家大家长,于情于理应当出席周镇宝的伴宿。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准备找机会接近周老太爷。

机会很快就有。

老头本就神志不清了,让他安安静静随众人待足一宿,根本不可能。只一会儿,他就闹着要睡觉,要回去,接着在灵堂里大呼小叫起来。浅也看准机会,甫一接触到周玉凤令丫鬟去安抚老爷子的眼神,立即起身,抢在别的丫鬟前面,稳稳扶住老头。

“困,困。我要回去!小凤,我要回去——”

“好的,老太爷,咱们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回去。您看,你再闹,夫人就要生气啦。”浅也哄着他,搀扶着他,将他带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小凤怎么会生气,小凤不会生气的。我帮她干掉了那个贱人秦莲,小凤她、她可高兴了!”老头嘟嘴,一脸不满。

对,就是要这样,继续深入话题。

浅也屏住呼吸,轻声道:“是啊,老太爷最厉害了,多亏老太爷带来了毛师婆,才能帮到小凤……可是,可是老太爷是怎么知道毛师婆的呀?”

“我、我做梦……然后,然后有个兔子……女娃娃……仙君……”

难道真的做了个梦?

浅也不甘心,继续问:“那仙君说要报恩,就给了您一块她的黑色面纱?”

老头原本一脸茫然,听到“黑色面纱”四个字,立马正襟危坐,流利道:“面纱黑色,长二尺,宽六寸,左上角有对黑蝴蝶……黑蝴蝶,黑蝴蝶……快去找,快去找……”

浅也心里摇头。跟周玉凤当时说的一模一样,没什么古怪。

却听老头继续道:“面纱黑色,长二尺,宽六寸,左上角有对黑蝴蝶……黑蝴蝶,黑蝴蝶……快去找,快去找……”

“老太爷,乖,面纱我们已经找到啦。”浅也有些失望,随口应付道。

“面纱黑色,长二尺,宽六寸,左上角有对黑蝴蝶……黑蝴蝶,黑蝴蝶……快去找,快去找……”

“好的,好的,咱们不说了,休息休息,马上去睡觉。”

“面纱黑色,长二尺,宽六寸,左上角有对黑蝴蝶……黑蝴蝶,黑蝴蝶……快去找,快去找……”

这老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见他声音越来越高,不远处周玉凤也投来不悦视线,浅也赶紧哄道,“我们已经找到啦,老太爷,您忘了么?毛师婆已经被找到啦……”

“面纱黑色,长二尺,宽六寸,左上角有对黑蝴蝶……黑蝴蝶,黑蝴蝶……快去找,快去找……”

“小夏!”周玉凤出声叫道。

“是,夫人。我这就安抚,这就安抚。”说完这话,她突然一愣,一个念头很快飞过脑海。望着眼前喋喋不休的老头,她试探性地问道,“……老太爷,是红色面纱吧?”

原本一本正经说话的老头神情突然一变,连连摇头:“不对,不是红色,不是红色,是黑色,黑色!”

“绿色面纱?”

“不对,不是绿色,是黑色,黑色!”

“紫色面纱?”

“不,不对,你怎么不懂啊……是黑色,黑色!说错了他们会打我的!”

轰隆一声,浅也激动地站了起来!

“谁?老爷子,谁要打你?”

“是……”

“小夏!快来,你家莲夫人醒过来了,骂骂咧咧地要回星月馆呢!”身后跪在秦莲附近的一个婆子突然叫道,与此同时,周玉凤也等不及她安抚周老太爷了,派了身边一个丫鬟直接过来顶替她。

很快,周老太爷就被那丫鬟领走了,浅也只能回到秦莲身边。乍一见到她,秦莲就仰起脖子,狠狠啐了她一口,“呸!你这个没、没有规矩的臭蹄子……老爷,老爷他没死!我、我不要待在这里!带我,带我回去……”

浅也被她吐的满脸口水,心里冒火,可惜偏偏在众人面前,她只能忍着。

秦莲还在折腾,浅也被她搞的不胜其烦,旁边一个婆子突然伸手悄悄掐了秦莲一下,秦莲刚想尖叫,就又被她捂住了嘴。

“看见了么,这么治她。”那婆子冷笑,转头对浅也低声道,“不要担心主子怪罪,这女人,活不过明天了。”

——什么?活不过明天?

浅也被这个消息震在当场,还想问那婆子,可那婆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却怎么也不肯多说了。

夜色如稠,寒风至。

早已被这纷乱局势搅的耳不清眼不明的浅也,浑浑噩噩终于度过了一夜。

旭日东升,公鸡鸣晓,周镇宝出殡的节目轰轰烈烈开始。

浅也一袭孝衣,走在人群中,跟着大部队一起出了周府,上了街道,出了贺州的城门。一路吹拉弹奏,沿途散纸,道旁设祭,张施帷幕,好不隆重。其热其闹,吸引了成千上百的路人驻足观看。

就这样,终于行到了贺州城外几里地的风水宝地——周镇宝的葬墓处。

周大一声令下,抬棺奴仆将棺材放入墓穴,丫鬟也依次将手上陪葬品放入里面。就在这种安安静静的仪式里,突闻一声变了调的“不要——”

众人一惊,同时回头,却见四个小厮正按着五花大绑的秦莲,要将她塞入另一个空棺材里。

——殉葬!

“不要,不要,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放开我,放开我……”

浅也被眼前一幕弄呆了,怔怔站在那里,终于明白,昨夜那婆子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莲重病在身,只叫了几声,就没了力气,被小厮狠狠塞入棺材里。而另一边,周大朗声说道:“妾氏秦莲,老爷爱宠,嫁老爷十余年,感情甚笃。今周府特选其殉葬,望在下界,能继续伴老爷左右。盖棺——起土——”

小厮麻木地开始挖土,秦莲绝望的呻吟很快湮灭在层层泥土中。

周围有人在发抖,有人直接倒在了地上。远处一直默默看着的周玉凤深呼吸,脸上闪过一抹报仇的快意。

看到她这个神情,秦莲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阴森的笑意,是那种无法形容的恶毒,怨恨,可怖,可谓不死不休,极尽蛇蝎之狠态。

没有人发现,可是,浅也却注意到了。

她的心里忽然一跳。

电光火石,先前那些没在意的对话也倏然传入脑海:

——“谁?老爷子,谁要打你?”

——“小夏!快来,你家莲夫人醒过来了,骂骂咧咧地要回星月馆呢!”

——“有本事,你就杀死我好了。黄泉路上,让我们做伴——倒是你!你!夏兰花!我能为他死,你能么?你敢么?!”

——“小夏,我们就来比一下,看是你爱他多一点,还是我爱他更多一点。”

——“想知道真相啊,你去问苏轮啊……他什么都知道,他聪明极了……哦,去哪里找他,不用我告诉你吧?对,就是你也去死。你去地府找他。呵,你敢为他做到这一步么?”

她之前一直以为,这是阿罗的胡言乱语,现在看来,阿罗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说出这些话!

在她要问周老太爷那个人是谁时,是秦莲故意打断了她。

而也就在刚刚,在面对自己必死的绝境时,秦莲竟然对周玉凤流露出那样的神情——那种仿佛在说“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神情。

难道……

浅也只觉浑身血液倒流,再不敢猜下去。

——“想知道真相啊,你去问苏轮啊……他什么都知道,他聪明极了……哦,去哪里找他,不用我告诉你吧?对,就是你也去死。你去地府找他。呵,你敢为他做到这一步么?”

你也去死。

你去地府找他。

突然,她抬起了头。

望着眼前不断掀铲埋土的小厮,望着墓穴底下已被覆盖了一层的棺柩,望着周围瑟瑟发抖的奴仆,她紧握拳头,决然往前踏了一步。

苏轮,你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不知你是死,还是活。

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在一众奴仆的惊呼声中,她一脚跳入了还在起土的墓穴!

“有人跳下去了!”

“是、是伺候秦莲的丫鬟!”

“别管她了,她要殉葬,就让她跟主子一起殉葬吧!”

头上有大块的泥土滑落,整个天空布满了人头。浅也闭着眼睛,听着此起彼伏的碎石滚落的声响,努力朝秦莲的棺材靠去。

她会死么?

天知道。

可是,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苏轮,有人告诉我,要知道真相,找到你,就得去死一次。我很害怕,可为了你,我愿意赌这一次。

光芒终于被全部遮挡,伴随着一声重重的落石,整个墓穴都被封死堵死。身上都是尘土,嘴里也喷入了一些烟尘,她被压的几乎断气,就在她以为自己押错了小命休矣的时候,身下的土地忽然一松,她整个人朝地底陷去。

哗啦哗啦。

飞在空中的身子被一堆厚厚的稻草接住,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棺柩也稳稳落地,落在了她身边。

她揉了揉满是灰尘的眼睛,心有余悸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果然!她押对了!墓穴底下真的别有洞天!

——苏轮呢?苏轮在里面么?

她慌忙四顾寻找。可惜,除了黑漆漆的山洞,什么都没发现。

便在这时,旁边装着周镇宝的棺材突然缓缓开启了,在浅也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周镇宝微微笑着,爬出了里面。

“……”浅也此刻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恭喜周老爷。恭喜莲夫人。”

山洞深处突然走来一大堆人,带头的虬髯汉子一身戎装,手上举着火把,高高抬起,照的整个空间又明又亮。

这些是什么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浅也呐呐不敢言,却突然被人重重转过身子,啪啪啪啪,连续赏了四个巴掌。

“贱婢!这阵子,你伺候的我可真好!”

火光映衬下,她捂住脸,看见对面秦莲一双喷火的眼睛仿佛鬼火,此刻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似要将自己大卸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