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师婆。”浅也朝对面的女人恭敬行了一礼。

女人微微点头,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她坐。她依言坐下了,视线乖巧落在正前方的地上,避免与毛师婆有过多接触。

毛师婆幽幽道:“你,就是小夏?”

“是的,师婆。”

“小怜和小惜那两个丫头的事,你听说了吧?”

“是的,师婆。”

她感觉毛师婆似乎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要补充的地方,这才一字一句道:“按理说,你是府里跟着一起出去的下人,我不该怀疑你,但府里这几年小人太多,到处乌烟瘴气,我曾答应过夫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小怜小惜是死了,可我听说,这一路上,因为同是女儿家,你跟小怜小惜打的火热?”

火热?

浅也眨眨眼。一路上,确实比较“火气热闹”,可这得看您怎么理解了——姐妹情深是一回事,金枝欲孽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给的当然是最安全的答案:“师婆,绝无此事!小夏对周府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早就发现那两个丫头不对劲了,整天讨好少爷,排挤我,嘲笑我,没事就喜欢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当时还纳闷她们到底在谈些什么,直到回府,师婆火眼金睛,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两个丫头一直没安什么好心!”

她义愤填膺,说的咬牙切齿,毛师婆淡淡扫了她一眼,表情不置可否。静了一会儿,才道:“你说你早发现她们不对劲了?怎么发现的?难道那两个丫头……”她危险地一停,加重了语气,“被你发现了什么古怪?”

浅也直觉这个问题会要命,脑中飞快筛选了一下,连忙道:“当然古怪。自从她们两个跟了少爷,就总是同我争宠,半点未将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试问,哪家的新人这么嚣张?对前辈不假辞色?那些脏活累活,总推给我,全然一副自己是主子的得意模样,有一次,使唤我去打水,还差点将我推入水里……如此不老实、不本分,不是师婆说的‘邪魔’又是什么?”

她说的种种,全是鸡毛蒜皮之事,可也正是这些,才容易让丫鬟们撕破脸皮,结下仇恨。

毛师婆不动声色注意着她,终于,缓缓道:“好了,此事我已清楚,你下去罢。”

——下去?

——这意思是,她过关了?

浅也暗暗舒了一口气,起身,给毛师婆鞠了一躬,倒退着慢慢离去。

毛师婆一动不动坐在亭中,依然是刚开始见到的姿态,一阵风吹来,脸上的帽纱轻轻飘起,眼角的黑蝴蝶胎记若隐若现。

“等一下。”身后突然传来周大的声音,浅也心里一跳,回过头时,一脸的苦笑,“周管事,您别吓人成么,我刚刚才从师婆那里出来。”

周大撇撇嘴,满不在乎道:“既然你顺利通过了毛师婆的占卜,就别磨蹭,赶紧带莲夫人回星月馆罢。”他指了指远处一个方向。

浅也顺着他的手,看到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秦莲,微微皱眉,说道:“周管事,就我一个人么?莲夫人这个样子,仅凭我一个人,恐怕带不回去吧?”之前那些婆子们呢?难道只包单程票?

周大道:“婆子们都被安排去找老太爷了,人手不够,你是专门伺候莲夫人的,你不带,难不成还让我带?”周大皱眉,有些不耐烦,“好了,废话那么多,可别让她死在外面,快快快,赶紧去!”

浅也微微叹息,知道多说无用,慢吞吞走向秦莲。

此刻,秦莲一脸死气地躺在泥草地上,全身湿漉漉黏糊糊的,也不知遭受了什么罪。她将秦莲扶起,不知碰到了哪里,秦莲咳嗽一声,嘴角立马流出了黑色的粘稠物,又腥又急,浅也一惊,望着秦莲狼狈的面容,想了想,又将她放回了原处。

她得找个帮手来帮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坐在那里,偶有下人经过,她叫住对方,岂料刚开了个头,就被对方摆手拒绝了,说的都是同一个理由——周老太爷疯症又犯,在府里失踪了,她们要去找人,没空帮她。

这个周老太爷,早不失踪,晚不失踪,偏偏在这个时候闹失踪。

浅也知道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拍拍手,站了起来,开始另外想办法。

傍晚悄悄而至,温度变冷,落日的余晖渐渐洒下。

迎着这抹夕阳,她步履踉跄,吃力地拖着一块长方形布板,朝星月馆行去。路上也会碰到几个丫鬟小厮,原本想跟她打招呼的,全在看到她身后那块布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哦,不能说是看到布板张大了嘴巴,准确来说,应该是看到布板上躺着的秦莲,张大了嘴巴。

想到这里,她不由失笑,气喘吁吁地回头,望一眼安静躺在上面被自己拖了一路的秦莲——这女人若还有意识,恐怕又要气急败坏地骂自己是“贱婢”了罢?

正独自想的可笑,冷不丁看到远处一个路过的熟人,顿时来了精神,大叫道:“喂,喂!阳一!这里,来这里——”

阳一脚步一停,转过身,终于看见了她。

不待阳一走近,她就高兴道:“帮我个忙好不好?你也看到了,莲夫人太重,我一个人,实在搬不动……”

对面的阳一依旧是那副高视阔步的样子,他瞟了浅也和她身后的布板一眼,没说话。

浅也知道这小子傲气,至少得求两次才搭理人,便放低了姿态,诱哄道:“小老大,咱们总算老相识,劳你大驾,就帮我这一次,以后你对这周府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浅也觉得,她已经低声下气到这份上了,阳一他老大该满意了罢,岂料阳一却说道:“你说的对,小爷的确是对这周府很不了解——就比如,小爷现在正愁找不到出府的路,你知道怎么走么?”

“你现在要出府?”

阳一点头。

“现在出府干什么?”先帮我把人搬回星月馆行不行?她在心里加道。

听到这话,阳一突然嗤笑一声。

浅也莫名其妙看着他,尔后,听他冷冷道:“你们一个个的,真当小爷好欺负?什么狗屁保镖,原来是联合了我娘来欺瞒我,将我骗至此地!哼,可笑!小爷横行好合镇阴阳两街,吃香的喝辣的,一呼百应,眼睛被屎糊了给他苏轮当小弟?狗/日的,小爷不陪他玩了,当然要回好合镇!”

说到此处,他古怪一笑,盯着浅也,语气中说不出的幸灾乐祸,“还有,你碰到他,替小爷代句话——出了今天这事,倘若他在周府活不下去了,可以来好合镇找我,只要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响头,小爷就收留他!”

——出了今天这事?

“出了什么事?”

浅也一把拉住欲走的阳一,让他把话说清楚。阳一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道:“你不晓得?下午的时候,周玉凤要见那师婆,苏轮随周令初一道去湖心亭请人,谁知那师婆从亭子里出来,见到苏轮的第一眼,就白了脸色,拼命后退,一不小心就掉入了湖里……好不容易把她拉上来,她却震惊地指着苏轮,嚷着他是不洁之身,会给整个周府带来灭顶之灾。”

浅也怔在当场。

静了一会儿,她终于问道:“那苏轮什么反应?一旁的周令初又是什么反应?”

咦,问的还真是一针见血嘛。

阳一挑挑眉,不痛不痒道:“不清楚,小爷当时又不在场……反正要离开了,苏轮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再者,你不是一直会待在周府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需睁大眼睛仔细看下去就好了。哈,不洁,”他翻翻白眼,唏嘘无比,“怪道身上一股子邪气。他这手段,放在正途还好,若是走了歪路,迟早会让家宅不宁!”

“好了,就说到这里了,咱们青山不改,后会有期!”阳一说完,扭头就走,不再理会身后浅也的呼唤。

望着阳一愈走愈远的背影,浅也呆呆回头,盯了会儿地上昏迷不醒的秦莲,忽然发了狠,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弯腰,呼气,拖起布板就朝星月馆拉去。

一路气势汹汹,跌跌荡荡,秦莲鬓角的珠花也掉了一路,引得周府仆人纷纷侧目。

终于,在云破月出的时候,她回到了星月馆。

安顿好秦莲,下一秒,她就冲出了院子,四处打听起苏轮的情况。不出所料,仅一个晚上,周府上下就传遍了苏轮是“不洁之人”的消息。而其中,八卦的最汹涌最澎湃的,当属周府的丫鬟和婆子。

丫鬟们说,还好还好,二少根本没相信那个毛师婆的话,依旧对苏轮推心置腹。

婆子们叹,别忘了,小惜的事,最开始二少也说不相信,可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丫鬟们说,苏轮什么都没辩解,如斯镇定,绝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婆子们叹,毛师婆之前的占卜,哪一次占错了?咱们周府出了这么多事,三少爷四小姐至今未归,仔细想想,还真是从那个苏轮来了之后才有的。说他没有鬼,谁信!

婆子们又叹,还有,以往晚上苏轮都要替二少看账本的,可听今晚当差的小春哥讲,二少差人拿了账本直接送到自己手上。这事,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么?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丫鬟们全部闭了嘴。

浅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主要关键还在周令初。在这个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年代,只要周令初愿意相信苏轮,那么,即便是周玉凤,也无法左右一切。

至少……现在看来,周令初还未表态,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她相信,凭苏轮的智慧,绝对能够扭转乾坤,转危为安的。

可惜,她忘记了一个真理:世事如棋,局局新,即便是强者,也不可能一直赢。

第二日,她就听到了有关此事的后续——苏轮的不洁之名很快传到周玉凤耳里,这个刚享受了几天顺心日子的女人顿时大惊失色,当即就要除掉苏轮。危急关头,被周令初拦下,他表示,苏轮智计百出,不知给自己解决了多少难题,说他会给周府带来不幸,纯粹是毛师婆的妄断和错卜。周玉凤沉默。

第三日,原本一直失踪的周老太爷被找到了,找到他的地点很古怪,是个被大片树叶掩蔽的狗洞。疯老头被强拉出来的时候,更古怪,手上拿着一块抹布,不住叫着“脏,脏,把它擦干净。”下人们疑惑,抬头,顺着疯老头的话,这才发现,狗洞面向的地方,正是府里苏轮的住所。

第五日,周府外面的钱庄出了一点问题,周令初急匆匆出门,据门卫所说,身边跟着的不是苏轮,却是另一个人。

第六日,流言四起。不知从哪里开始传,阿罗跟苏轮早就有染,阿罗肚子里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反正已经小产,死无对证。又有人说,前阵子苏轮带回府的那个阳一,是个恶徒,在好合镇的时候,早就一身孽障了,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将这样的人带回府中,苏轮到底是何居心?

第七日,管家周大神色凝重地拿着一封信去找周玉凤,没过多久,周令初也被叫到了周玉凤处。母子俩关起门说了一个上午,刚过午饭,下人们就传开了,苏轮在府里的职位变成了管理马房的杂役。

短短七日,天翻地覆。

似乎有双无形的手,一步一步,将苏轮逼到了绝境。

浅也站在漩涡之外,能做的,仅仅只是时刻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这七日,她一面也没见到过苏轮。

他现在到底处于什么境地,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当真跟那些仆人们所说的那样,完全失宠了么?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背后突然风声大作,她回过头,一个药碗袭来,下一刻,额头就被那药碗重重砸到,一声闷响,她捂住了头。

嘶,好疼啊。

她蹲下,龇牙咧嘴,只觉头顶一阵眼冒金星。

“小蹄子……”秦莲披头散发瞪着她,脸色蜡黄,胸口起伏,那神态,要多狰狞就有多狰狞,“我还没死呢,叫你三次都……都不应……你等着,等我病好了……看我不、不撕了你!”

浅也低头,望着地上泼的满地的药碗,微微眯了眯眼睛——刚刚,秦莲就是拿这个砸了自己。

死到临头,还在跟她耍横?

她忽然一笑,捡起地上药碗,又将旁边泼出的汤药全部用勺子刮起,放入碗里,然后起身,一步一步走向秦莲。

秦莲问:“……你干什么?”

浅也递出碗:“莲夫人,您不是希望病好么,不吃药,这病可好不了。”她手上使力,语气恭敬,将汤药悉数倒入秦莲嘴里,“来,乖,小夏伺候您喝药。”

“不……咕噜……你这个贱……咕噜咕噜……”秦莲拼命挣扎,可她原本就是出气多进气少,哪里还有多少力气?很快,一碗汤药就被浅也灌完了。

放下药碗,她拍了拍手,在秦莲下一波谩骂来临之前,撒腿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