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愿么?”

——“唔,我想想……”

打开客厅内的吊灯后,视野瞬间变得明亮开阔。

清爽浅色系装潢的公寓,对独居的高中男生而言显然太过宽敞了些,而与居住面积同样让藤川凉感到诧异的则是公寓的整洁程度:包括家具在内的所有物品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简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普通男生居住的房间。又或许是建筑材料和结构的关系室内比室外暖和不少,因此进门后忍足便脱下外套随手搭在了客厅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并将装有蛋糕的红色纸盒往餐桌上一放,“坐下吧,随便哪里都可以。”他回头对刚在玄关换完鞋,此时正要将包放下的藤川凉说,随即独自去敞开式厨房烧水泡茶。藤川凉爽快地点了头却没有照做,而是在客厅内小范围走动,一面四下打量周围的布置:

浅灰色椭圆形地毯,藤编蒲团,再加上散在茶几上的一叠杂志,基本已经能够想象到忍足平时的生活状态;沙发边上是巨大的落地窗,被纱质窗帘覆盖着,隐约透出其后东京璀璨绚烂的夜色;再往另一侧看,电视机边的木质架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近百盒录像带,显然是电影爱好者忍足的私家收藏。藤川凉俯身去看录像带的侧封标签时便听见忍足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最近多了不少新片,小凉有什么想看的尽管说。”他边说边走向她,并将装有茶壶和茶杯的托盘摆在茶几上。

剔透的壶中能清晰看见大片茶叶在红润明亮的茶汤里上下浮动,叶芽饱满,与此同时大吉岭红茶的香气也在室内弥漫开来。

藤川凉听后连忙下意识地回绝,“啊,不用了,我还得赶电车回家。”实话实说,毕竟来忍足家原本就在计划之外,更不用提留下看录像带。

忍足的表情滞了一下,然后笑了:“小凉你误会了,我是指,如果有想看的,直接带回家便好。”说完便转身去拿餐桌上的蛋糕。

藤川凉尴尬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任何话。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不禁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真是没出息。

那之后他们便隔着茶几坐在地毯上,蛋糕摆在正中央,标有数字形状的蜡烛还没有被点燃。

忍足将玻璃壶中的大吉岭红茶斟进白瓷杯。那是亚洲季风吹拂下出产的夏摘茶,香气织细精雅,滋味丰硕饱满,茶汤在杯中呈现出金黄色的光晕,是上等好茶的标志。藤川凉默默喝茶的同时忍足则掏出打火机准备点蜡烛,不是甜品店店员所给的一次性打火机,而是不久前才在台场海边见过的那只银色Givenchy。似乎是注意到了藤川凉询问的目光,忍足停下动作朝她微笑,“店员给的那个刚才弄丢了,”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语气,“至于这个嘛……一年才用得上一两次。”

如果说一次是今天,那另一次则是台场之夜的海边。

在手中逐渐燃成灰烬的借书卡,明明灭灭的火光,植物纤维燃烧的气味。

即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们两个却都没有忘记那个夜晚。

临动手时忍足又摆出了思索的表情,“唔,好像少了些什么。”他喃喃,接着很快反应了过来,起身将客厅的灯关上,最后才点燃蜡烛。

室内顷刻间比原先暗了不少,黑暗笼上一切,只剩下飘缈不定的烛火与从窗外透进来的东京夜晚的灯光将客厅四周微微映亮。忍足低头打量蛋糕的同时藤川凉则隔着跳跃的火苗端详他的脸。那依旧是数月之前的某个早春夜晚在坡下书店前遇见的关西少年,永远以温柔优雅的神情示人,偶尔流露出戏谑的一面,令他看上去仿佛生来就有一种吸引目光的独特气质——与迹部的张扬耀眼不同,忍足的气质更显内敛沉静,就像他那双深蓝色的瞳孔,仿佛有着大海般的深邃与包容力。

她托着下颚,犹豫了半天才开了口。

“为什么是我?”

“哎?”

“我是说,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会去秋叶原?为什么会去神田?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并没有把问句说完整,事实上也没有必要说,毕竟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藤川凉甚至想过,如果忍足在她这样的追问下依旧坚持用类似『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切蛋糕罢了』之流的烂俗理由,她就会搬出迹部,搬出宍户,搬出网球部各位,搬出学校内外那些对他死心塌地的女孩子,甚至曾令他死心塌地的鹰司圣美——只要是任何除了他的父母外可以代替她坐在这里的人,来换回一个真实的答案。出乎意料的是忍足竟没有丝毫要逃避话题的意思,似乎早料到了会面对如此疑问。只见他学着藤川凉的样子撑起下颚,嘴角微扬,明灭的烛光映亮了他年轻英俊的脸。然后他闭上眼,笑容却在持续放大,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能清晰地感知。

——“因为你是小凉啊。”

简单的,却又无法完全当作是敷衍的回答。

因为是你,所以不需要任何理由。

藤川凉怔了许久没有说话,只感到脑海中有什么声音在叫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原本铺排好的反驳之词此刻完全没了用武之地,声音仿佛被掐死在喉咙里,剩下的只有冗长的沉默。楼外车水马龙的喧嚣,窗帘被晚风鼓起的猎猎摩擦,烛火在空气中摇曳发出的嘶嘶声,还有海潮般此起彼伏的呼吸,这些原本被忽略的声音就这样趁虚侵入,直到藤川凉硬着头皮用拙劣的方法转移话题:“呃……不许愿么?”

忍足笑得随意轻浅:“唔,我想想……”,手指在木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那是他思索时常有的另一个动作,“不如,就『下次和小凉一起去更远的地方』好了。”

然后在藤川凉发怔的当口,忍足直接将蜡烛吹灭,更深的黑暗瞬间浸没整个空间。

藤川凉撑住额头,无奈异常:“忍足,麻烦你认真些。”

对方无辜耸肩:“我有很认真啊,仅仅在东京都内实在太无趣了。”

藤川凉不说话,只是伸手摸过来自谦也的Givenchy,迎着忍足怀疑的目光重新点燃蜡烛。

“哇啊,这样都可以?”

“少废话,重来。”

“为什么?我真的是在认真许愿啊……”

“管你认不认真,说出来的愿望就都不作数了。”

“哎呀,真麻烦……”

忍足叹了口气算是妥协。他对着摇曳的火苗沉默了一会,仿佛真的是在认真许愿。

火光再一次暗了下去。空气里残存着蜡烛燃烧后的气味,混在蛋糕的奶油果酱中,显得真实而亲切。

“许了什么愿?”

“哈啊,不是小凉你自己说「说出来的愿望就不作数」的么?”

“……忍足,你绝对是故意的!”

回去的时候,忍足坚持送藤川凉去车站。

起初藤川凉推说不必那么麻烦,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最近这里的治安很差,尤其在晚上。”忍足这样解释,“少年团体的斗殴就有好几起,哦,还有上个月,光塩女子学院也有一个女生在附近失踪。”平淡语气下的这番话让藤川凉听得背脊发凉。东京和湘南,冰帝和立海,尽管同样是以十六岁的身体年龄经历,所看见的却仿佛是两个世界。想这些的时候他们正走在住宅区的小路上,路灯下的街道虽没有商店街的嘈杂,但也不至于安详静谧。不时有野猫从角落里突然窜出,跳上别家的围墙快速跑远;还有就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胡话,走着歪歪斜斜的步子与他们擦肩而过,浑身浓烈的酒气让藤川凉不禁皱眉。

而另她更为介意的则是从刚才起便强烈感觉到的,来自背后某个角落的目光。

这种不安的感觉让她频频回头,所看见的却依旧是不变的街道和逐渐走远的醉汉。路灯映亮眼前的街道,视野尽头却是摸不透的黑暗。

简直就像是学园祭之夜的翻版,只不过回头的变成了藤川凉,而发问的则是忍足。“怎么了?”他循着藤川凉的目光回头,看见的同样是望不到边的黑暗。而在听见对方关于「后面似乎有人」的质疑后他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含糊其辞:“错觉罢了,怎么可能会有人呢,小凉你太敏感了。”四两拨千斤的语气,藤川凉将信将疑却毫无办法,直到在车站与对方道别也没能得到确认。忍足目送她穿过验票闸消失在车站拐角,这才插着口袋往回走。

走出车站,穿过商业街,又回到了住宅区域。

这一次没有野猫也没有醉汉,只有商业区的嘈杂和树叶的沙沙声传来。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走出不远后忍足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

没有回头,却是无比肯定的语气。黑夜还给他的是冗长的沉默。

——“出来,我知道你在那里。”

第二遍,语调慢慢沉了下来,从最初的试探逐渐转变为质问。

不远处的垃圾箱忽然发出了沉闷的匡匡声。而在忍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时,就听见背后有零碎的脚步传来,并在他回过神来前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垃圾箱内棕色条纹的野猫迈着轻巧的步子蹭他的脚。忍足则保持着面向黑暗处的动作,若有所思。

而在车站灯火通明的站台,正对着夜色发呆的藤川凉忍不住再次拨下了那个号码。

冗长的信号音后电话被接起,但长时间的静默却让她不得不将手机屏幕转向自己,信号满格。她疑惑地将手机贴回耳边,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

“凉。”这时兄长略显疲惫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那么晚了还没回家?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

藤川凉在他看不见的电话那端咧嘴笑笑,“马上回去,”像是让对方安心的保证,“话说回来,哥哥你刚才的电话……有什么事?”

“这个……其实也……”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而这也让藤川凉更加怀疑他第一个电话的动机。只是在藤川树用极其拙劣的演技干笑着说出后面那句「其实也没什么,好久不见了,想看看小凉你过得怎样」后,藤川凉刚想追问真正原因便感到面前的站台震动起来,那之后顺着铁轨由远及近的隆隆声开始鼓动耳膜。车站的广播里响起熟悉的轻柔女声,提示电车马上就要进站,与此同时手机信号也受到了明显的干扰。

见此情况对方如获大赦般及时收了线,“在车站么?”显然是听见了报站音,“那先挂了吧,回家后我会再打给你。”

然后在藤川凉还没来的及说出那句好时,信号已经被对方人为切断,只剩下空旷的嘟嘟声停留在耳边。

东京晚九点的电车依然拥挤,人像潮水般涌进涌出,大多是上班族与晚归的打工者。藤川凉拉着扶手面朝窗外。高速行驶下的电车将窗外夜色中的流光溢彩拉成闪闪烁烁的细长条纹。夜幕中的窗玻璃映出她十六岁的脸,与上一个十六岁并没有太大差别。真要细数那就是头发更长了些,眉目间所透露出的东西也比原先更复杂了些。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很快把前面的一切,包括忍足,包括烛火,包括没有说出声的愿望,包括兄长令人怀疑的支支吾吾抛在了脑后。

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有时或许更加幸福也说不定。

她所不会知道的是,当她沉浸在一个人暂时的安宁中时,此刻的藤川树正握着手机坐在自家的屋顶。

反复查看时间,几次想要拨下号码最终却还是放弃,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说些什么,能解释些什么。

向远处眺望的时候,越过周围亮着温柔橘色灯光的民居,便能清楚地看见黑丝绒般的夜空下翻滚着的湘南海,几乎还能闻到清新的潮水香气,还有不灭的灯塔与因为灯光连成一线的渔船点缀其中,像是浮沉在海面上闪耀的星星。在这样的夜里天海似乎真的融为了一体,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互相倾慕却永远相隔了很远的天与海,只有当夜幕降临时才能偷偷相聚,是个浪漫却又伤感的故事。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努力驱散脑海中无关紧要的联想,任由思维逐渐被这些天来所看到,听到,想到的种种侵蚀。夜风吹乱了他浅色的头发,凌乱随意的感觉依旧很衬他俊秀的脸。

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枚棋子,被摆到了棋盘上。自此将别人一军或被人吞噬,不过是他的选择。

如果妥协真的能带来改变,如果自此他能得到那样的许可和权力,如果这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他要走的路,那么……

想到这里他将头埋进膝盖里,夜风带来了潮水拍击堤岸的哗哗声响,却无法代他作出选择。

——“树。”

父亲用手指敲了敲通往屋顶的阁楼的窗,“下来吧,很晚了。”

他应了一声,顺从地开窗翻回到屋内。拍掉裤子上的灰打算往回走,却又被对方叫住。

“树,”第二遍,这个名字本身就有着温柔的读音,“还在为那件事烦恼?”

“嗯。”爽快地点了头,不打算作任何推托,“爸爸你觉得,如果我答应,真的好么?”

“你指的是怎样的好坏?”

“就是说……一旦他们按约定作出了逃避很多年的决定,如果……我是说万一……”

“这取决于你的看法,我没有权力干涉,”他的父亲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知道,藤川家尽管最初是商社起家,后来才融进建设业,但商人精明的血液依旧留在每个人的血管中,包括你的祖父,包括我,也包括你,”他比出手势,指指自己又指指对方,“他们作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不会平白无故任由家族几代积累下的财富毁于一旦,相信这次的机会,他们也是等了许多年才终于决定下来,所以……”

湘南湿润的海风透过窗户倒灌进来,没有窗纱,因此畅通无阻。

“下去吧。”父亲搭过长子的肩,“睡个好觉,一切都会顺利起来的。”

“那么小凉……?”

“就像律说的,下星期他会找到她。即使现在还不能接受,但我想,她总会慢慢明白。”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逐渐变得清明,“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犯和我相同的错误。”

“比迎头遇挫更可怕的,其实还是逃避。”

“让孩子成长在对家人的怀疑和仇恨中,是我最大的失败。”

“如果当时的我没有选择逃避,或许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了。”

无星之夜,灯火缭绕在漆黑的湘南海,在模糊的视线中融进了天顶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