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 Birthday, Yuushi.』

『2000/10/15/17:37.』

忍足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藤川凉依旧保持着翻看菜单的姿势,但显然心思并不在上面。

餐厅内柔和的灯光从头顶上方投射下来,也将忍足的影子映在桌面上。藤川凉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回来,她先尴尬地抬头朝他笑笑,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重新挪向不远处忍足那台屏幕早已暗下去的手机,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在等忍足率先开口。忍足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当他在坐下后将手机拾起,按亮屏幕并看见显示着的新邮件提示后,立刻扬起嘴角笑了,“啊,原来是这个。”他将手机屏幕转向藤川凉,“话说回来,现在离我最近的你,却偏偏还没对我说过这句话呢。”

藤川凉默默将菜单挡在脸前,觉得现在的自己简直就是个笨蛋。

她能清楚地记起学园祭当天为迹部庆生准备的烛火和灯光,却偏偏忘记了最近几天应该有不少女生讨论的忍足的生日,尽管这两个同处在十月的诞生日早在之前美其名曰庆祝新学期的宍户家聚会上就曾被向日提及过。又比如这次,当忍足难得任性地不顾段考安排坚持在这天出行,无奈之余藤川凉竟也没有丝毫怀疑。“所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沉默许久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发问。忍足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迟疑,只见他将手机收起来,“小凉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的不知道……?”

藤川凉诚实地选择后者,并不忘补充一句为自己开脱:“我只是刚好记错了。”

而在忍足露出亦真亦假的失望神情时,藤川凉的心思却还停留在那封邮件的发件人上。

ゆかり,yukari。如果作为女孩名字的话,可以写作紫,又或者……由嘉利。

今井由嘉利,藤川凉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第一个想到的人。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毕竟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名叫ゆかり的女孩。况且从另一个角度来向,甚至即使那真的是今井,她是怎样认识忍足,怎样与他熟识起来,又为什么会在这封祝福邮件中如此亲昵地称呼他作侑士,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们间的私事,她无权过问也无权干涉。因此她只是象征性地就忘记对方生日的事实再次向忍足道歉,想方设法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可忍足却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今井啊,”他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邮件前端显示的名字,“虽然不太熟,不过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和凉你一个班的不是么?”

不太熟?不太熟的话,由嘉利和侑士,这样的称呼又从何而来?

藤川凉在心里冷笑,却终究没有点穿。

整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期间他们很少说话,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各怀心事。

好在店内始终循环播放着音乐,意大利女人伴着温柔的旋律浅吟低唱,沙哑的歌声像是金鱼的尾鳍扫过每个角落,也算填补了这段难耐的空白。

……

『Prendimi così, prendie』

『Tienimi così, tienimi così per sempre』

『Notte prendi i sogni infranti』

『E fanne stelle scintillanti』

『Fammi guardare le mie rose』

『Arrampicarsi fino al sole』

『ora che piove....』

……

『Fa』

『lungo la strada, alla finestra』

『Prendi questi sogni infranti』

『e fanne musica o silenzi』

『purché siano eterni…』

……

『Prendimi così, prendie』

『Tienimi così, tienimi così per sempre』

……

带着淡淡哀伤的歌曲,因为曾在学校的选修课程中进修过一段时间意语的缘故,偶尔有只字片语能够听懂。

关于引导的星辰,关于将迎的黎明。关于逃离,关于承诺,关于相守。那种夹杂在迷茫与憧憬中的心情,竟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共鸣感。

谁会在未来的路上引导你前行?谁会带你逃离?又有谁会与你相守?

这些都还藏在名为未来的匣子里,暂时不得而知。

结帐时忍足像往常一样坚持由他来付,“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你没有理由拒绝,”他用平稳的语调认真地说出这番话,紧接着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递给服务生,“况且,家里给的东西,不用白不用。”藤川凉瞥了他一眼想鄙视他败家,但想想自己没有这样说的立场,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拉开店门便看见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而在这样的季节室内外的温差也有了明显的差别。清冷的夜风迎面扑来时藤川凉打了个哆嗦,刚想迈开步子却注意到了忍足的目光。

“怎么了……?”她侧过头问。忍足听后笑了笑,径直绕到她的右边走在与她并排的位置,藤川凉想或许是他注意到了自己将包挽在左手肘的缘故。

“我在想啊,既然根本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小凉却还是愿意陪我出来,换个角度想想真是令人感动。”

“你想得太多了,忍足!”

路过站前某家著名的甜品店时藤川凉示意忍足在门外等。她说我一个人进去就行,麻烦你在这里等着,忍足简单地点头说好,不再多问什么。其实他们彼此都相信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故意没有点穿,就仿佛这是个有趣的游戏,会令人百玩不厌乐此不疲。经过挑选后藤川凉最终选定的蛋糕是低脂蓝莓口味,慕斯蛋糕配上新鲜的蓝莓酱,那样的色泽不知道为什么竟感觉和忍足很配。店员为蛋糕包装的时候藤川凉百般无聊地透过店内的落地玻璃往外看,除去黑暗中的窗玻璃因为灯光关系形成镜面所映出的店内布置外,就是店外人行道上包裹在来往行人和街道灯光中的,正在耐心等待她的忍足。

而在下一刻,藤川凉注意到他再次摸出手机来看,屏幕明晃晃地亮着,但因为距离关系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一次的邮件,又是来自谁?

她不会知道,就像她同样不会知道,当她以看客的身份注视窗玻璃外的人与景,她自己也同样是另一些人的目光焦点。

——“考虑好了么?”

——“……”

——“现在就等你的答复了哦,树。”

——“……小凉那边,我该怎么对她说?”

——“凉的话,不必担心,实话实说就好。”

——“可是……”

——“如果你真的无法说出口,那就由我来向她好好解释。”

——“……”

——“如何?”

黑色LIMO车停在夜色中的街角,反光窗玻璃后并排坐着的两人同时注视着甜品店的方向。

藤川律抱手而坐,东京夜晚街头的灯光透过窗玻璃落了他满脸满身,也衬得他的眉目轮廓越发英挺俊秀。然后他将目光从甜品店的玻璃幕墙内正与店员交谈着的藤川凉身上收回,回头转向了身旁脸色苍白的堂弟藤川树:这个与自己看上去极其相似的少年早就没了平时的活力,而是沉默机械地看着窗外,只有放在体侧紧握成拳的手上泛白的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的犹豫和挣扎。藤川律安静地端详他片刻,最后温和地笑了,“其实你不必这样。”他安慰对方,“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英俊的青年男子扬起嘴角,那样子淡然而自信。

长久的沉默后藤川树敛下了眼睑,他用旁人难以听见的声音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妥协。

藤川律微笑着揽过他的脖子,就像所有平常人家的兄弟会有的亲昵举动一样,没有多说什么,但显然对堂弟的选择很是满意。

“会好的。”他喃喃,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示意前排穿着藏青色制服,正在调整帽沿的司机,“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LIMO车庞大的身躯缓缓驶向街道另一端,引擎声逐渐变小,最终隐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如同那些同样被带走了的秘密。

漆黑浓稠的夜,吞噬着他们所想与所看到的一切。

刚走出甜品店,藤川凉就将包装好的蛋糕盒直接递给了迎上来的忍足。

“生日快乐,”她吸了口气,郑重地向对方说出这句祝福,显然是在用实际行动弥补之前记错生日的失误。忍足也毫不推托,礼貌道谢后便落落大方地抓着红色纸盒上的黑色缎带接了过来,毕竟从藤川凉踏入甜品店的那一刻起他便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之后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例行仪式。然后他将纸盒举起来凑到脸前,隔着包装稍稍嗅了嗅后作出了『唔,是蓝莓』的判断,而这也让藤川凉在点头的同时不得不在心里佩服——他的嗅觉或是他精准的猜测推理能力,两者必有其一。

这时忍足又露出了若有所思地表情。他想了想问:“那么,蜡烛在哪里?”

藤川凉几乎要当面笑出声来。她故意用揶揄的语气问忍足你今年几岁了?忍足满脸认真地回答说实岁十六虚岁十七,语调里听不出认真与否。藤川凉连忙又改口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像你这样年纪的男生居然还想着在生日时点蜡烛,况且你根本就是一个人住,这样难道不是很奇怪么?只是话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中了忍足设下的圈套——还是自投罗网的那种。果不其然,忍足听后立刻扬起了嘴角,“哎,小凉你难道不打算尝一下这个蛋糕么?”

然后在藤川凉瞠目结舌的当口,忍足大步走回店里去向店员取生日蜡烛和打火机。

从秋叶原到同样隶属千代田区的忍足家公寓,步行距离不过二十分钟。

起初藤川凉甚至想过质疑这一切是否是忍足从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尤其从他住的公寓与他所提议的秋叶原如此之近来看,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毕竟忍足的之前在餐厅内的反应明显表示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记错他的生日,那么之后由她来买蛋糕的弥补方式自然也不能纳入计划,而这些胡思乱想很快便被忍足打断。于是之后的一段路里他们开始闲聊,关于学校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不知不觉间也就到了目的地。忍足所住的公寓是一栋有着气派棕色外立面的高层建筑,租金显然不低。他们通过严格的安检系统刷卡进入大堂,走向电梯的途中藤川凉四下打量大堂内的枝形吊灯和油画,不禁联想到了自己普通的公寓。

“还真是有钱人啊……”对比之后她小声感叹。

“小凉,你顶着这个姓氏说出这样的话还真够违和。”

“哈,怎么个违和法?”

“唔……大概就像迹部他忽然来和我讨论速食面的口味一样。”

莫名其妙竟又扯到了原本与话题毫不相关的迹部头上,藤川凉不禁暗想哎呀怪不得关于你们两个的传言从来就没停过,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忍足心里发毛。但他还是镇定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其间最多也只是轻咳了一声,然后便径直走向大堂另一侧去开信箱。打开银色的金属小门后最先看到的是当天还没拿走的早晚报纸,忍足伸手取走它们,接着零零散散的几张明信片也随之被抽了出来。“家庭习惯,来东京后每年生日都有从大阪寄来,要不是今年父亲因为工作调来了东京恐怕还有他们的那份……”忍足一边耐心解释一边把落款分别是姐姐裕里和堂弟谦也的两张明信片递给一脸茫然的藤川凉看。“其实他们两个今天早晨就都已经发过邮件来了,还真是多此一举……啊啊,谦也这家伙,字果然是越写越难看了!”

藤川凉笑着没有接话。显而易见忍足是高兴的,不过……

“你的父母呢?其实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分明应该和他们一起过才对吧?”

“母亲有事回了京都老家,父亲今晚有手术,走不开。”

“这样……”

旁人眼里的完美家庭,那张光鲜表皮下的烦恼,或许只有当事人最为清楚。

这时电梯还没有来,他们只好等在梯门前呆看着玻璃梯门和铁网后深邃又空荡荡的电梯井。

墙上嵌入金属板内的按钮透着红光,光标依旧停在十七楼的位置。隔着梯门能听见里边缆索咯吱叫嚣,箱形电梯在漆黑的甬道内下沉。

不多久电梯终于伴着轻微的隆隆声停了下来,梯门打开时藤川凉首先看见了里面仅有的乘客:一个身穿深灰色长款风衣,看起来气质儒雅的的青年男子,目测的话约摸三十岁上下。他正在翻看手里的报纸,在意识到已经到达底楼后抬眼看见了忍足,愣了片刻,随即温和地笑了,“哟,是侑士啊,回来了么。”忍足同样礼貌地向他问好,“晚上好,依田先生,”他这样称呼对方,然后侧过头向藤川凉介绍,“我的邻居,早稻田大学经济学部未来的教授。”

藤川凉欠了欠身向他打招呼,对方则客套地笑着否认:“才不是,不过是个小讲师罢了。”

语言传递的间隙里三人已经改变了站立位置。擦肩而过的时候藤川凉听见依田低头对忍足小声说了句什么,后者当即神色一凛,“你误会了,依田先生,”忍足先是满脸严肃,注意到藤川凉疑惑的目光后又立刻换上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向他解释,“她只是我的校友罢了。”藤川凉闻言也终于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包括依田刚才可能对忍足说过的话。她顿时感到尴尬,却又因为担心越描越黑而不知该如何解释。因此她只能用尴尬地表情干笑着,眼看已经走出电梯的依田转过身,扬手向他们两个道别,同时附赠一个爽朗的笑容:“侑士,还有这位小姐,可不要怀疑中年人的眼光哟。”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青灰色的烟雾蒸腾起来,尼古丁因子在狭小的空间内四下碰撞。

最后随着一声沉闷的钝响,梯门缓缓合上,将他们隔绝在两个空间。

——“别介意,依田先生就是这么爱开玩笑。”

——“嗯,我明白……”

密闭空间里的二十来秒时间,经过刚才与依田先生的相遇自然免不了尴尬,甚至连所谓的解释都可能透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因此干脆避而不提。好在这时藤川凉包里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突兀闯进来的来电也算缓解了这份尴尬。她一边在心里感激地想不愧是高级公寓连电梯里都有那么好的收迅信号一面迎着忍足疑惑的目光翻出手机看,是来自兄长藤川树的电话。只是他们从开学起便许久不曾联系,此刻对方却在这样的时间打来,这样的行为显然有些怪异。按下接听键后藤川凉首先听见嘈杂的背景音隔空传来,她反复试探了几声才终于勉强辨认出兄长模糊的声音。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信号忽然被切断,紧接着电梯稳稳当当地停下,玻璃梯门在金属围栏后打开。

“是谁?”跨出电梯后忍足回头问她,同时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我哥哥。”藤川凉简单回答。

忍足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他转过身去的同时藤川凉也立刻按下回拨键,只是除了嘟嘟的占线音外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不回拨么?”这时忍足已经打开了门,他抬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同时这么问她。

“不,我想,如果有事的话,他一定会再打来的。”藤川凉连忙摇头,将手机塞回包里。

“唔,那进来吧。”

“好。”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外界的一切嘈杂喧嚣也随之阻绝。

而那些还没有传递到的声音,也就这样随着讯号的中断消失在了东京的夜色里,无影无踪。

Ania,《E L’alba Verrc》

文章当中提到的意语歌

歌词好长,不贴了,擦汗

我专栏里有个放歌的地方有,第七首,有兴趣的可以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