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杰潘从红龙那儿回来,他悬了一两天的心,这才放下来。
只要红龙信守承诺,那么石锁就不会起疑。
只可惜,关于红龙的事,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这让斯杰潘不由满腹惆怅。
今天一早,他被石锁的手下送去了红龙的私人医院,一个头发发红的中年男子,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他还有个白化病的助手,那个助手一见到他,仿佛见了暌违多年的好友,抓着他说了好些话,问胤禛的情况,问九阿哥的情况,又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当着石锁那个下属的面,斯杰潘只得支支吾吾的敷衍。一直到他进了体检室,只剩下红龙一个人时,斯杰潘终于不再隐瞒,将实情告诉了他。
“你是说,你全都忘了?!”红龙吃惊不已。
斯杰潘向窗外看了看,他伸手拉上窗帘,这才低声道:“抱歉,其实……我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这一下,红龙就有些无措了,他想了半天:“可是石先生昨天打电话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他还不知道我失忆了。”斯杰潘轻声说,他望着红龙的眼睛,“红龙先生,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一旦让我表弟知道……”
红龙这才慢慢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点点头:“一旦让你表弟知道,你连他是谁都想不起来,他恐怕得崩溃了。”
他说着,眉间似有不忍:“他为了找你,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这十年来用尽办法四处打听,可以说,能做的都做了。”
斯杰潘心潮翻滚,他低下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想不起来。我看着他的脸,心里就想,这人是谁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亲热,而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你表弟的?”
于是,斯杰潘就把胤禛当初告诉他的那些信息,和红龙说了,顺便,他也将自己在大清这十年的经历,简略地告诉了红龙。
“不只是我,据说当时留在大清的所有人,除了万岁爷,全部被洗了脑,目前,八爷还有怡亲王都想起来了。”斯杰潘说到这儿,脸上显出几分羞愧,“只有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我就是想不起来。”
红龙万分同情地看着他:“这么说,你连当年和九爷一块儿,在我这儿截杀邱一鸣的那件事,也给忘了?”
斯杰潘抬起头来,愕然望着他:“我在你这儿杀过人?”
红龙笑起来:“没有,你只是碰巧参与了那次事件,也是因为那件事,我和你还有九爷才熟悉起来的。唉你不要紧张,想想就知道了,你这种书呆子,怎么会杀人呢?”
红龙是开玩笑的口吻,斯杰潘却慢慢垂下头。
“我杀过人,杀过不少呢。”
红龙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呢?!”
斯杰潘抬起头,面带苦笑望着红龙:“你知道粘杆处吗?”
红龙点点头:“暗黑的特务机构,杀人害命的地方,后来还有什么血滴子,都是那里头的。”
“我这十年,就在粘杆处。”
红龙呆了两秒,却突然笑起来:“别骗我了,你?粘杆处?你在那种地方能干什么?端茶倒水?”
斯杰潘叹了口气,他低下头,用指尖弹了弹西服的下摆。红龙看着他这个动作,忽然觉得异常眼熟,他猛然想起,这个举动他常常在古装剧里看见过——如果斯杰潘穿的是官袍,那么这个细微的动作将会更加合理。
“其实杀人……倒也杀得不多,更多的是受不住酷刑。”斯杰潘淡淡地说,“红龙先生,你比我表弟更熟悉历史,你应该知道,当今圣上有多少敌人。”
红龙无可奈何,他咂咂嘴:“瞧瞧你,当今圣上都出来了。你是指的四爷吗?你表弟不会高兴听见这种事。你不知道,这十年里,他常常过来我这儿,因为我和他也算是半个朋友了,你表弟满世界找你的事,只有我清楚。他老子过世之后,他们石家全靠他一个人撑着,这十年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涯,你明白吗?你表弟厉害,天生的冒险家,这十年不择手段的扩张势力,如今江南华南十六家,唯马首是瞻,你表弟是真正的****魁首。”
红龙说到这儿,压低声音:“可他每次过来,都会和我说到你,担心你心肠软,被人欺负,石先生一说起你来,活像变了个人。他总和我说,我那个表哥就知道读书,人情世故是半点都不通。他说你是个真正的好人,心地善良,就连仇人都会出手相救。他说他一想到你,就觉得这肮脏的世界总还有得救。”
斯杰潘呆呆看着窗外,他哑声道:“他把我当雪山上的一朵白莲花。其实我早就跳进泥潭,比墨还黑了。”
红龙摇摇头:“石先生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迁怒于四爷和九爷。”
斯杰潘一听这话,顿时站起身来:“此事,还请红龙先生一定要保密。”
红龙点点头:“那当然,我知道轻重。”
“不光是这件事,还有……”
斯杰潘犹豫了一下,他走到灯底下,脱下衣服,把背转过来。
红龙小声惊呼起来:“老天!这是怎么搞的?!谁把你打成这样的!这不只是鞭子,还有烫伤……莫非用的烙铁?!”
斯杰潘将衣服穿上,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要不然,我怎么会主动要求进粘杆处呢?”
因此那天接下来,全面体检虽然也在做,同时,红龙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石锁的信息,一一告诉了斯杰潘,这些事情多少能够填补一些斯杰潘的记忆,好让他不在石锁那儿穿帮。
临走时,红龙又问了斯杰潘未来的打算。
“我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斯杰潘茫然地看看窗外,“大清那边,就算我表弟不出现,再过几个月我也呆不了了。”
“难道你不打算跟着四爷他们一同撤到那边去吗?”红龙咂咂嘴,“九爷和安德烈在那边耕耘了十年,肯定早就为你铺好了未来。”
斯杰潘只低着头,没有回答他。
那天,斯杰潘和石锁一同吃的晚餐。席间,石锁突然问他,这些年,有没有惦念过在俄罗斯的父母。
斯杰潘一怔,心里就有些发慌。
关于父母的事,他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年幼的一些模糊镜头,他连父母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
“本来,这事儿我没好意思提。”石锁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神色有些迟疑,“表哥,他们已经过世了。”
斯杰潘低着头,看着桌布。
“你母亲是在你走后第三年过世的,急性酒精中毒。”
“酒精中毒?!”斯杰潘一怔,“是因为喝酒?”
他这么一愕然,石锁也跟着愕然起来:“她酗酒成瘾不是已经十多年了吗?你怎么忘了?”
斯杰潘心里一哆嗦!
他赶忙道:“哦……是啊,我……我原以为她会戒。”
石锁久久端详着他,他摇摇头:“她还是没能戒酒。你啊,以前你不是总和我说,担心她早晚会死于酒精中毒,还跟我说,这简直就是你母亲注定的结局——现在又这么惊讶做什么?”
斯杰潘脸色发黄,他努力吞了口唾沫:“我终究还是……不愿她死在这种事情上。”
石锁神色愈发黯淡,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消息也很难过,表哥,我一想起你母亲,就想起我妈,她临终前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没忘吧?”
斯杰潘大大惊慌起来!
石锁母亲临终前和他讲过什么?!他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啊!
在大脑一片空白之时,斯杰潘忽然灵机一动。
“是我不好。”他压低声音,“我其实没照顾好你。”
石锁笑了笑:“你那时候也是个半大孩子,我妈那会儿糊涂了,哪能把小孩子托付给大孩子呢?”
猜对了!斯杰潘不由万分庆幸,人之常情,一位母亲临终前,不牵挂自己的孩子,还会牵挂什么呢?
“至于你父亲……”石锁停了停,“表哥,我说了你可别太难过。他是……是自杀。”
斯杰潘的脑子停顿了片刻,半晌,他艰难地重复道:“自杀?”
“嗯,你母亲过世之后,他到处找你,找了好几年,才找到我这儿,我那会儿不知道你去清朝了,我只好把研究所告诉我的那番话,告诉了他,我说你在研究中出了事故。”
房间里,一片寂静。
石锁说到这儿,他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哑声道:“我当时挺担心他,你父亲看上去情况……不大好的样子,可那段时间我家里也有点儿事。我那个……咳,我那个大哥发神经想杀我……唉,我这儿也是一团乱麻,所以,等我处理好自家的事儿,再去打听他的情况,才知道出了事。”
他停了停,低声道:“你父亲在他的酒窖里,开枪自杀。”
斯杰潘呆若木鸡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石锁见他这样子,不禁担心起来,他慌忙起身走过去,手按在斯杰潘的肩膀上:“表哥?”
好半天,斯杰潘才抬起惨白的脸孔:“后事是怎么处理的?”
石锁仿佛很艰难地,才道:“是你父亲的助理处理的后事,当我得到消息时,葬礼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斯杰潘努力缓过劲儿来,他点点头,嘶声道:“过段时间,我回莫斯科看看……祭奠一下。”
石锁更加愕然看着他:“莫斯科?为什么你不回海参崴?”
“海参崴?”
“表哥,你家,家族的墓园不是在海参崴吗?你父亲的骨灰当然得运回去!你怎么连这都忘了!”
斯杰潘只觉得手指都在发抖,他费劲地挪动着脸部肌肉,颤声道:“啊……我大概是,大概是心里太难受,一时糊涂了。”
石锁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他轻声道:“表哥,你到底怎么了?”
斯杰潘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在渗着细细的汗,但他终究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干涩一笑。
“一晚上连续听了两个死讯,思维都混乱了。”
他这么一说,石锁这才慢慢低垂了头。
“我明白你这种感受。”他轻声说,“虽然看上去我比你好点儿,有一堆名义上的叔叔舅舅什么的,但我心里清楚,他们没人拿我当亲人。表哥,我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你了。”
石锁说到这儿,抬起头来,望着斯杰潘:“所以,你一定不能再有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