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向太皇太后禀明我的名讳。
她像一位寻常人家的糊里糊涂的老人家一样,反复自言自语着,念了念几遍,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笑意。
她看起来高贵雍容,可是又透着亲切慈祥,竟让我不禁有些想起我的大娘来了。
初遇王孙误入围场的那日,我便在一旁听过王孙说过太皇太后的厉害。她把持着朝政,左右着朝臣,掌控着军队、国库,她是大汉王朝真正的掌权人,手握生死杀伐之权,一举一动都可令朝野震荡,一张一弛也皆为天下表率。她双眼虽积重难返,朦胧不清,最最见不得刺眼的阳光,整日间也却也很少走出她的长寿殿。可是长寿殿却是这甘泉宫中朝中重臣来往最多的一处宫宇,每日不论是高堂阔论,还是密报频传,都是常有的事。
她双目虽盲,行迈靡靡,身居这幽幽后宫之中,却对前朝风云变幻的一点一滴蛛丝马迹都了若指掌。
便说那日春围猎场猛兽袭扰行帐之事,也只是她老人家给自己孙儿的一记警钟。
高祖建立大汉功业,可却因为连年的征战,外加北方匈奴的袭扰,国家早已是千疮百孔。故此,自高祖起,历代君王禀行黄老之言,讲究休养生息,无为而治,轻徭役,薄税负,才使得“文景之治”后,大汉通过四代君王的齐心治理,变得渐渐富庶起来。天子大力推行马政,从先前的马匹不足,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具醇驷,将相皆知能坐乘牛车。到如今,便是长安一代的天子马厩,良马便也已有数十万匹。可见,黄老之言,对于充实大汉国力而言,是十分正确明智的选择。
自古帝王为了休养生息,不误农时,也总是选在秋天进行围猎。围猎与其说是皇亲贵族的一项娱乐运动,但实则是一项祭祀大礼,是帝王替百姓求企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大事。陛下选择在春季围猎,那是农务正处于繁忙之季,百姓却还要为了皇家出行而劳动,太皇太后认为,当今陛下不能遵奉先贤教诲,不能承接奉祖宗庭训,故意派人在围猎的野兽上做了手脚。
她并非想要伤害天子龙体,动国之根本,只是想引起骚乱,再以文臣于前朝推波助澜,来警戒自己大搞改革的孙儿,若是置黄老之术于不故,必遭上天的惩罚。
只是她没有算到那日,平阳公主也在行帐之中,王孙的处理又如此果断,封住了所有在场人的口,待陛下带着朝臣回来时,营帐早已整洁一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王孙一向视太皇太后为极其厉害的老太太,他们的这点把戏在她的眼里都只是班门弄斧罢了,便由陛下像老人家认了错,停了手中的一些盘算,这才稳住了局面。
当时我从未想过,如今我会真正侍候在她的身边,却也始终无法与王孙说的那个在前朝搅弄风云的深宫妇人联系在一起。
我总是会不自禁地忘记这些事情。
她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了,据说是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影,分辨得出明暗,若说是别的,便是什么也看不到了。太皇太后之前是不识字的,也是进宫之后,高皇后薄太后手把手教她认的字。他们婆媳之间感情融洽,与先皇文帝也是琴瑟和谐,或许黄老典籍也是太皇太后缅怀先皇和薄太后的一种方式。
宫中的太医们寻遍天下良方,可最终却也没有寻得医好老人家眼睛的好法子,每日苦口的汤药吃着,却也不见好。有时候还会莫名地流起泪来,两道泪水淌湿了了细纹密布的面颊,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引着她前行的,也不过是身边的婢女,还有先皇亲手为她打造的那柄威严赫赫的龙头拐杖了。
当我念到“共工怒触不周山”时,她的眼泪淌得更加厉害。怒骂哀叹,说共工氏是个故弄玄虚,不务实业的伪君子,不配做炎帝的儿子。相反这颛顼重视农耕水利,与民生息,心怀天下,是真正的造福于民的一代明君。
芦月姐见她这样,便狠劲给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再念了。
可是老太太并不买账,执意要我念下去,并对淮南王刘安大加赞赏,说这他编纂的书中,尽是黄老之学的大智慧。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不是人的年纪大了,反而会越来越返璞归真起来。
在宁寿宫的日子倒是清闲,除了帮太皇太后念书,倒也没有我什么旁的事情,除了被反复叮咛不许随便出宁寿宫门,以便太皇太后随时传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繁琐的规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伴在太皇太后膝下已经有了日子。每日我早起就开始一个人在房中默默研读那些简牍,每每过了午睡时分,太皇太后多半会招我过去,为她读上一两段文章,但若是有时她殿中来了朝中重臣商议国家大事,又或者是有窦太主或者王太后陪着,我便就可以落得一整日的清闲。
其中关于黄老修身养生,阴阳五行之术,她最是爱听了。她总这世间大智慧皆汇于此,若想要益寿延年,当得此法。
每每说到这就忍不住要损上当今陛下几句,说他年轻气盛,急功近利,倒是全然忘却了祖辈上流传下来的这些良言警句了。
今日早上,王太后来宫中请安,不知昨日里前朝的大人又跟太皇太后禀报了皇上的哪些举措,多半是儒生之言又惹得太皇太后大为不满。王太后一直勤谨,她对太皇太后甚是畏惧,每日清晨必回来宁寿宫中请安。
可是,今日却吃了闭门羹。
我被传唤,便赶忙抱着书卷来到长寿殿前时,只见宫女结队悻悻而去,远远瞟见一抹瑰丽的身影,想必那人便是当今圣上的生母——王太后。
进殿时,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一旁芦月姐不断地安抚纾解着。
“太皇太后您莫要恼了,陛下他不是也改了许多了吗?现在拂逆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意思的事情也越来越少,还不是事事都顺着您来的。”芦月忙给老太太顺气道,许是服侍得久了,总是摸得准太皇太后的脾性,老人家也总是吃她的哄的。
“你不要为他说话。”太皇太后佯装愠怒,冲着芦月姐轻呵了一声:“我那个忤逆孙儿,他在前朝干的那些好事,真当老太婆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个卫绾虽然自己知趣地走了,可是却多了一个赵绾,还有那个王臧。”
说罢,她原本已朦胧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的光芒,又恨恨地说道:“这两个儒生更加是不知收敛,成日在皇帝面前妖言蛊惑。这偌大的王朝可不是他棋盘上的棋子,随他摆布的。你说,这让哀家怎么放心前朝的事情。你瞧瞧,都有几日没来给我老太婆请过安了,他母亲倒是知道不好意思,天天来我这坐坐,可你瞧瞧他,把祖宗的规矩全都忘了吧。”
“太皇太后您别这么大气,我改明儿就跟陛下宫里的说,叫陛下多来看看您老人家。”芦月姐忙轻轻抚了抚太皇太后的后背,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向了我:“您看您想孙儿就直说嘛,发着一通火,把阿鸾吓得都不敢念书了。”
我刚刚才到,一脸无辜,用眼神示意芦月姐我并没有,却不想被太皇太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掌心温暖宽厚,熨帖着我的手背,稍稍用力将我向她的身边拉了一拉,对着一旁的芦月姐说:“丫头我问你,阿鸾丫头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芦月姐望着一脸惊慌的我,不禁笑了,轻声答道:“明眸皓齿,沉鱼之姿。”
“你说的可当真?”太皇太后那原本混沌的眼眸忽然像是拨云见日了一般,唇边的笑意荡漾开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这样好的丫头,就应该跟着彘儿那小子身边。哀家这样的身后老妇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哀家给他绸缪的良将功臣的劝解他也听不进去。这孩子就是倔强,从小我便看得出。他和他父皇帝一个模样,他父皇若不是身子不好,为免动怒平日里对谁都是温言厚语的,可心底里却是个定有主意的。为了给他的儿子铺好前路,把三朝元老的周亚夫都除去了。他就是看好他这个儿子有着和他一样倔强的脾性,定能将他被身体拖累着一生无法抒发的志向都一一推行开来。对哀家给他安排的这些朝臣,他是多么的不屑一顾,操之过急地想要培养自己的小势力,招揽了一批乌合之众来妄议国事。”
说罢转眼对着我一笑:“可是啊,若是有一个漂亮又明理的小姑娘,能侍候在他的身边,成日为他诵读这些黄老之言,也说不定,他当真会听得进去呢?”
这话惹得芦月姐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也惹得我心里慌乱,一时间摸不清虚实,脸却不知道怎么就红的一塌糊涂,忙说:“太皇太后,您别这么说,阿鸾哪里也不去,只想陪着您,跟芦月姐姐一起侍候您。”
我此话一出,倒惹她们俩都笑了起来。
我才知,她们俩是逗我的。
“哀家才不舍得你去那个臭小子那里受苦呢。要是让阿娇那丫头知道哀家亲点了一个婢女给皇帝送去,她和她母亲非得闹死哀家不可。哎这对冤家啊,当初也不知是不是错了,乱点了鸳鸯谱……”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似乎回想道了久远的事情,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上辈子,不知是谁欠了谁?”
正说着,门口又侍女快步进殿行礼,禀报道:“太皇太后,常侍郎,东方朔,东方大人求见太后。”
“东方朔?”太皇太后糊里糊涂,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皇帝招的那个最会弄些离奇事情,射覆又极准的郎官啊,升得倒是快,现在都是常侍郎了啊。怎么来求见哀家做什么?”
“东方大人说,眼下夏末已过,夏暑已歇,怕是要择良辰,起圣銮返回长安了。求见太皇太后就是想把拟定的几个返回帝都的良辰吉时,来与太皇太后瞧瞧,顺便商议祭祀宗庙的相关事宜。”
“怎么这些事情现在都是由他负责了吗?倒是会做事的,还知道来与哀家商议,”太皇太后眯着眼睛朝着眼前虚晃的人影摆了摆手:“叫他进来吧。”
我闻声也赶忙抱起桌上的案牍,起身行礼躬身告退。
刚刚踏出了殿门,便正好碰上了在殿门外久候了多时的东方大人。
我赶忙向他行礼,抬起头来却发现他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转身轻声叮咛了一句:“姑娘稍等东方一二。”
说罢便拂袖进殿去了。
我抱着书简也不敢离开,不知他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向我交代,在殿外久候了多时也不见东方先生出来。
百聊无赖间,只瞧见廊桥那边浩浩荡荡的一群宫人朝着殿门而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为首的是一位衣着锦绣华丽的美妇人,那队人马愈来愈近向着长寿殿气势汹汹而来,阵势也极其浩大,吓得我赶忙埋下头去,跪下身来恭迎大驾。
那队人近了,我跪在地上,深深把头埋下来,只瞧得见那华美的裙角路过我的眼前,忽然对着面前的人道:“怎么,母后宫里有人吗?”
“禀窦太主,是东方大人。”门外的侍女姐姐急忙恭敬地回禀道。
“这么说,我还要等了?”来人的声音有些许不悦。
“太主可先到偏厅奉一盏茶,这东方大人进去好一阵了,怕是没多久就会出来了。”
“奉什么茶!东方朔一个皇帝的俳优能有什么正事,你速速进去替本宫禀报母后,就说我有急事要面见她老人家。”窦太主似乎不太耐烦了。
“诺,太主您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一阵慌忙进殿的脚步声,我大约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应是长公主馆陶,太皇太后的长女,当今皇后的母亲,刘嫖。
窦太主在宫中的名声却也不小,即便是不懂世事的我都知她们母女二人的严苛,这让我也不禁觉得有些害怕,把头埋得更低,声怕叫她看了过来。
眼前的人似乎遇到了大为不顺心的事情,许是匆匆赶来的,呼吸还没有平稳下来,不知遇到了什么大事,心急如焚,不断地在我周围踱步,让我心中莫名慌乱,后背出了好一层汗,却也不敢抬起头去打量。
不一会儿,便听到殿内有人信步而出的声响。
只听长袖伸展,似是刚要拂袖行礼:“东方参见窦……”
他话还没又说完,窦太主却径直迎门,擦肩而入,根本没有理会扣手行礼之人。
我缓了一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却看着抱手之礼还未收回有些尴尬的东方大人。
他轻咳了一声,放下袖来,转过眼来看着跪在地上愣愣望着他的我,不由轻笑道:“人都进去了,姑娘还这样紧跪着做什么?”
我忐忑地又朝里望了望,生怕那气势汹汹、风风火火的的窦太主又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打量了许久,确定里面没有了动静,才抱着书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东方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整了整自己衣冠,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下。
我慌忙跟上他的脚步,离开了主殿大门前,沿着长廊而行。
他一直走在前面,长袍翩然,加上平日里的印象,倒是有一种出世高人的感觉,沉默着前行了许久,直到周围没有什么人了,他渐渐停下来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的我,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我看着他复杂的表情,有些疑惑,忙问:“可是王爷有话,要大人带给阿鸾吗?”
他听我说完后不禁冷笑一声,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条染血的布帕子递给我,我赶忙接过,展开来一看,更是一头的雾水。
这不正是我那日走的匆忙,留给胭脂的那方手帕吗?
“这是姑娘的杰作?”东方大人满眼戏谑地望着我:“你把胭脂那丫头吓坏了,她不认识字,以为你被柳詹士怎么了,临死前给她写了这个。哭得两个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一样跑来找我,我打开来一看,居然是安好勿挂……现在我怎么解释给她听她都不信你还像你信上说的‘安好’……阿鸾姑娘,你真是好生荒唐。”
他如此一说,我当真也觉得自己做了件极其荒唐的事。
明明知道胭脂不识字,我却还要给她留字条,留字条便留字条,却还有咬破手指用血去写。浣衣局里哪里来的笔墨,我也是一时情急,可是却未想到,本事想叫她放心,这会儿却反而让她更加替我担惊受怕。
“都是阿鸾思虑不周,这……大人您替我解释给她听……”
“根本没用,她现在根本不信我的话。每次一见到我,就哭得跟个鬼一样。”东方大人直翻白眼,许是被胭脂纠缠的不轻:“算了,还是等你能出去了,再去亲自跟她解释吧。”
他如此一说,当真是让我生出好些惆怅来,不自觉地颦眉思索了半晌,却发现并没有好的方法。
东方大人见我纠结不语,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阿鸾姑娘,这事你确实做的荒唐。不过方才有句话,说得却对。”
我仓皇地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不禁问:“什么?”
他忽然狡黠地一笑,轻声道:“王爷确实有话要我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