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此时离京千里之外的南浔镇沈家,却是白幡高挂,愁云惨淡。

沈家的当家夫人在前几日外出进香,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处山路崩塌,连人带车落入崖下,生死不明。经过几天的寻找,终于有了进展,可带回来的,却只有一具面目模糊,依稀能看得出是沈夫人的尸首。落下崖的那些人,包括沈夫人的贴身丫鬟在内,无一生还。

沈夫人的夫君顾平是赘婿,头脑灵活人又长得俊,平时做生意管账都是一把好手,从不在外花天酒地,疼爱妻儿,沈家上下都对他评价颇高。这回沈夫人出了意外身亡,他又主动提出要为妻子守孝五年,终于收服了家里那些上下浮动的人心,就连沈夫人从前的那些忠仆都在说,虽然少爷没了母亲,幸而还有个好父亲。

只有沈词自己知道,父亲在私下看他的眼神,里面含着多少嫌弃,厌恶,甚至是……痛恨。

他曾同奶娘说过父亲不喜欢他,奶娘听了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只当他是在小孩子闹脾气。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他们都一样,都被父亲精湛的演技欺骗了。

几夕之间,他失去了疼爱他的母亲,失去了慈和的父亲。母亲的死,就好像撕下了命运一件精美的伪装,露出了内里血肉模糊,面目狰狞的真相。

纵他再自幼聪慧,终还是个六岁的孩童,不免一时接受不了。

在灵堂跪了几日后,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少爷!”一旁的管家赶紧抱起他往房间跑去一边吩咐人去叫大夫。

与此同时的盛京,北郡王府。

“谢堇言!你给我站住!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去进学?”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正是老北郡王妃程氏正关起门来教训自家熊孩子。

谢堇言是本朝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刚出生便承袭王位的,因为在他母亲怀他那年,蛮藩大举进攻边疆,他父亲临危受命,硬是带着人数远远少于对方的军队打赢了那场战争。可父亲却没有再回来,他把他的生命,永远的留在了边疆。

消息送回朝中时,母亲刚产下他。旁人担心母亲会因为太难过而挺不住,然而母亲听了消息后,腰杆挺得直的如同雨中的青竹,纵使眼圈红得可怕,硬是没让自己落下一滴泪来。听母亲身边的如意姐姐说,母亲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将门儿女,为国捐躯应是荣誉,妾身定会将言儿抚养成才,不堕王爷声望!”声音掷地有声,当场者无人不动容。

七岁的谢堇言,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上房揭瓦,逃课爬树,先生每天让侍从递上来的告状条子,让程氏颇为头疼。恨不得当即拿鞭子把他抽上一通。

“母妃……不是儿子不去,实在是那先生讲得枯燥乏味,您给我换个先生吧,我保证每天按时进学。”

“你保证?”程氏对他的话颇为怀疑。

“儿子保证!”他说得斩钉截铁。

程氏道:“那好吧,就信你这一回,再敢不去,你就给我跪祠堂去。”

谢堇言这回倒是答得很快:“儿子记住了,母妃您就放心吧。”

槐陌蝉声柳市风,千里故乡千里梦。

求得浅欢风日好,风又飘飘,时光人事随年改。

五年的时光犹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此时的虞府外,正锣鼓喧天,鞭炮阵阵,人声鼎沸。今日正是容筝的大哥虞墨迎娶吏部尚书家的次女季兰的日子。

新娘的嫁妆一抬一抬地送进府内,虞墨也正从高头大马上下来,一袭红裳喜服,衬得他越发丰神俊朗,嘴角含着笑意,走到花轿前,掀起轿帘,向坐在里面的季兰伸出手。

季兰站起身来,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放入虞墨的手中,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着他把自己的手轻轻握住,牵着她慢慢往门口走,心里蓦然就平静了。

待走到门前,虞墨松开了季兰的手,接过喜娘递过的红绫,把另外一头送到季兰手中,待她抓紧之后,小心的牵引着她往里走。

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转过一条又一条的回廊,听着耳边喜娘一句又一句的吉祥话,终于到了正厅,拜了堂后,季兰被送到新房,虞墨却是按例去席面上敬酒了。

容筝跟着姐姐去新房看新娘子,不由得想到前世,大哥和大嫂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一直和和美美,就连吵嘴也很没有过。后来大嫂生了一儿一女,想起那两个可爱的侄儿侄女,不由得面上露出些笑意。倒是让姐姐看得奇怪,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陪大嫂略坐了会儿,她跟姐姐便回去了,毕竟她们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回去的路上碰见父亲母亲正从祖母的院子里回来,同父母亲请过安后便各自回房了。

徐氏看着两个女儿窈窕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虞纪听到身边人的动静,偏过头关切道。

“墨儿成亲了,笙儿也到了快要定亲的时候,等砚儿也娶亲了,就到筝儿出嫁的时候了,儿女们一个个都长大了,都要组建自己的小家了,我们也老了。”徐氏面带惆怅地说。

虞纪听罢爽朗一笑,伸手折下一支盛开的玉兰花簪到徐氏的发髻上,低头温和地对她说:“哪里老了?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二八之年。儿女自有儿女福,我们只要看着他们都能过得好也就够了。”

徐氏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轻轻地捶了他一下,小声道:“都这把年纪了还这般油嘴滑舌,走罢,早点回去歇着,明日墨儿同他媳妇还得来敬茶呢。”

言罢两人便相携着回了房。

虞墨同季兰成婚后夫妻和美,琴瑟和鸣,暂且不提。

在容筝十岁生辰过后,母亲便同祖母开始商量着为姐姐说亲。她听丫鬟说起时,心中不免想起上一世的事,想着须得设法阻了姐姐同那李家公子的婚事才成。

次日早晨,容筝起身在自己房中用过早膳后,便吩咐白兰带着她昨日画的花样子往母亲的正院走去。在两年前,红裳就因为年纪到了被配了人嫁给了府里的一个管家,现在跟着她的则是上辈子也一直陪着她的白兰。

这三年前,母亲便请了先生来为她开蒙,如前世一般,她的字和画都显得颇有灵气,再加上前世的阅历,实则比之前世更胜一筹,不过鉴于她现在只有十岁,须得藏拙,无须显露出来,她心中清楚,她实不是什么神童,只不过是在书画上有些许天分,且比旁人多了一世经历,这才有此时的水准,实是没什么可骄傲的。

到徐氏处时,她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容筝走过去一瞧,是姐姐的庚帖,顿时心里一个咯噔,便用好奇的语气问道:“母亲,您在写的是姐姐的庚帖吗?您同祖母已经定好未来大姐夫的人选了?”徐氏转过头来,带着笑意答道:“你这皮猴,忒的眼尖,是啊,定下来了,是李翰林家的大公子,人才俊秀,文采出众,家中也无妾室,你祖母同我都觉得不错,待你父亲回来,与他商量后便让他请钦天监的同僚合一合你姐姐同那李公子的八字。”

“母亲,那姐姐知道吗?”容筝问道。

徐氏一边把写好的庚帖收进准备好的木盒中,一边说道:“自然是知道的,之前那李公子同他母亲上门拜访的时候我还让你姐姐在屏风后看了一眼呢,总归是给她挑夫婿,起码得让她满意。”

容筝一听便知道坏了,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那个李公子原来是在上月她去阿婉家参加赏花宴的那天上门来拜访的。

上一世这时候她也参加了阿婉办的赏花宴,原来她一直奇怪,姐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好像在成亲前就见过那李公子似的,原来是这个原因。

她装作不经意地对徐氏说:“母亲,我上次经过花园的时候,听到有两个丫鬟躲在那儿闲聊,说有些人家中的公子身边大多会有通房丫鬟,像我们家这样的才是少数。那个李公子他身边有没有啊?”

徐氏一听,沉思了片刻,便拿起容筝带来的花样子,夸了她几句,就让她回房去了。容筝也不在意,她知道,母亲定是要唤人过来去查那李家公子的事,便在行过礼后带着白兰回了。

容筝走后,徐氏叫过王成家的,也就是之前的红萤,她亦是年纪到了便配了人,嫁的是大管家的儿子,只不过还在徐氏身边伺候着。徐氏吩咐她去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那个李家公子内院的事,要事无巨细,不准有遗漏。

待到傍晚,白兰轻步走到容筝身旁站定,待容筝放下手中的笔,伺候她净过手后,才向她汇报道:“奴婢刚问过正院的黛云,夫人现在可在,小姐等会儿要来陪夫人用晚膳。黛云同奴婢说,晌午时分,王成家的领了个小丫鬟来求见夫人,夫人见过后便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现在也还未曾回来。”

容筝听罢,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母亲已经查出了那李公子的通房的事,按父亲母亲的性子,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了,还怎么会把姐姐嫁给他。

心里一松,便吩咐白兰摆饭,等了这么长时间的消息,还真有点儿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