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品或以上臣公方可立于朝,也就是说,能来上朝的都不是等闲人等,或有真材实料自奋而上,或精于为官之道,擅溜须拍马,或是,家底殷实生于世家——不过这些人自小便周旋于各类勾心斗角之中,即便有资质愚钝些的,也被磨砺出各不同样的本事来了,至少得以在官宦之中生存。
为臣之道,有人说是忠义,有人说是权谋,亦有人说是为民解忧,司职不同,或人之秉性差异,都不可不谓之为上理,然,却有一样是忠奸廉贪众臣皆要奉行的,那便是要擅观其颜色。
——所谓观其颜色,所观自然是顶上头那人的颜色,喜或怒,真或虚,都要能看得明白。
所以谁都看出了天宗帝方才那一出演的是有别的意思的,皇帝刚刚不仅仅是要讲一个没什么可笑之处的笑话。只不过里面涉及到的东西太深,无有经历过的,怕是再精明,哪怕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样话再说回来,若是曾经经历过的,照着这些人精的能耐,经天宗帝这稍稍一点,便立马就猜出了事情的源头之处。
当年段华卿获罪,满门抄斩,段引臣猝死狱中,随后段家上下包括段华卿齐斩首于市,却独有一人活了下来——朗都玺力排众议保下了段家独女段引袖。
可是段引袖却也疯了,整日胡言乱语,见人便说段华卿是被害的,说她爹是这朗国最受人敬仰的贤臣大士。
人心自来是最可怕的东西,即便段引袖已经疯了,依旧有很多人不能放过她,因为据传段华卿手中本有一样东西,事关朝中众多大臣,可是段华卿死了,那东西却并没有随之而去,那东西不见了。
要么是被毁了,要么是被藏了。
若是被毁了还好,可若是被藏了怎么办?被藏在什么地方,还是藏在什么人手中?万一有一天暴露了怎么办?
段家全家都死了,只剩个段引袖,不找她找谁?
虎视眈眈盯着段引袖的,不止有段华卿以前的对头,甚至还有以往所谓的“一党”,所谓的以段华卿为首的忠良一派。做官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家深底厚,有几个敢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忠良也不过是相对而言。谁知道段华卿手里的那东西到底记下了多少人多少事,本来与段华卿为敌的倒还有自己所属一派之长能顶着,可是原本跟着段华卿的怎么办,段华卿死了。
所以一旦有一个人稍微透露了一点点怀疑段引袖的念头,其余人便都一拥而上,齐齐朝看护日渐不周的段引袖扑了过去。
之后段引袖也没了,段家彻底断了,终于再没有人提起这事。
天宗帝那里一直也没什么动静,好像完全的把段家把段引袖都过去了。
几年以后,段引袖又回来了,变成了姚千里,可是没人敢轻易动她,因为她是跟着陆离回来的,没人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没人知道那东西有没有落到定国将军手上。
然后天宗帝见了段引袖一眼,随后就在朝堂之上说了这么不阴不阳的一段话,所指为何,已经是再明显不过。
退朝的时候有不少大臣在偷偷擦头上的汗,是冷汗,天宗帝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出,究竟是个什么用意呢……
自然也还有些新接触到朝廷上层的新进官员,只听出天宗帝话里有话,却又全不知其指意,回去之后辗转反思,百思不得其解。
……
姚千里的癔症没有再犯,或者,有时候她魂游天外的模样就是又陷到了臆想当中去,只是没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便就也没人发现她的不对劲,就以为她是再没有犯。
姚千里对陆离的抵触似乎也消减了些,姚千里自己也察觉到了,就去想了想缘由,想来想去,似乎只是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那日,朗千化跟着陆临封回陆府来,只说是得了几匹好布料,送来给姑嫂们做些衣裳,也只是个说头,其实也就是王妃娘娘想回娘家来了,至于送的是什么东西,根本就无关紧要。
朗千化照例给大人们都请了安便就拖着姚千里往后院里跑。,
说起来也奇怪,朗千化明明是个很活泼的一个女娃儿,姚千里明明是个过分清净的性子,偏生这娃娃谁都不粘,就粘着这在陆府里不多大合群的小舅妈,也有别房里的夫人开玩笑的问朗千化为什么最喜欢小舅妈,朗千化扑到姚千里怀里,撇出半张小脸来一本正经的回道:“母妃说小舅妈是千化的救命恩人,千化要一辈子都对小舅妈好!”
陆临封便轻轻捏她的小耳朵,“你便是这样对你小舅妈好的?成日里到小舅妈屋子里捣乱,你每来一回,这里总要换下几样东西。”
朗千化撅着嘴,把整个脸都埋在姚千里怀里不出来,口中模糊不清的哼唧,“小舅妈救我。”
其余人大笑。
笑着笑着眼前多了一个人,是陆离回来了。
朗千化的头还严严实实的埋着,没看到她小舅舅。
姚千里一面轻轻拍着朗千化的后背,一面附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堂堂定国大将军的小舅舅回来了。”
朗千化眼睛一亮,这称谓她知道,因为是她自己说的,在跟陆临熹的小儿子陆明华吵嘴的时候说的,陆明华说我陆家一门为官,一门忠烈,文武全修,我日后也要更光耀门楣,朗千化说,我小舅舅是定国大将军,朗千化还说,你有个身为堂堂定国大将军的小舅舅么?
“小舅舅!”朗千化转身就往陆离怀里扑,“小舅舅朝事都处理好了?”
姚千里就着原本的姿势微微探出身去,伸手将朗千化的小衣摆拉扯平,一边抬头看陆离,“那盆君斑还是让我给养死了。”
“过几日我再讨一盆来。”
姚千里牵唇一笑,“罢了,不是说是千里迢迢从大昭弄过来的,珍贵的很,我大约是伺候不了。”
此时正是夕阳最艳的时候,姚千里本是面朝着西面,那夕阳的红光便就正好打在了她的脸上,陆离背光看着她,脑子一刹那间竟然白了一白,连同她面上难得的笑意似乎都被隐去,又或者是印到了更深的什么地方,恍惚间,陆离眼中便溢上了满满的暖色。
朗千化抱着陆离的大腿似乎是想往上爬,一面爬的欢畅一面叽叽喳喳个不停:“小舅舅小舅舅,都说你公务繁忙,今日可是为了千化特意早回了?”
陆离俯身将朗千化举了起来,“是,特意赶来向千化郡主问安。”
“礼数那是对着外人的,小舅舅是自家人,可免去了那些个虚礼。”
这下不止是陆家的夫人们,连陆离和在一旁伺候的下人们也都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
姚千里也笑,“千化郡主,那我呢?”
“小舅妈是千化的救命恩人,千化本欲将小舅妈认错干娘,只是……”朗千化搂住陆离的脖子,“为了小舅舅我也只好割爱了。”
姚千里笑得更欢,连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好几口。
“待寅儿回来,你便不必做干娘。”
……
——便就是这句看似不痛不痒的话。
姚千里记得当时愣住的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人,只除了朗千化全部都僵了一僵,可随即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孩儿在陆府里是这般的不招待见的。
或者是她早就心里有数,只不过之前娃娃连下落都还不明,她根本都还没有机会去细想这一层。
不过眼下她也没有功夫去管这许多,陆离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要将娃儿讨回来?
她欣喜又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陆离也在与朗千化说嬉的空隙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便也回望过去,而后轻轻一笑。
其实人和人之间,或敌或友,但凡相处的时间久些,或多或少都还是有点默契的。姚千里跟陆离相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不算短了,仔细算算,竟然已经将春夏秋冬四季过了整整一轮,而且两人还是这样的混杂关系,虽然姚千里不愿意去细想,但其实两人早就已经揪扯不清了……陆离的情绪一般都是很难让人看得出来,可是每每他的情绪稍一变化,姚千里便就能清晰的察觉,而且是在自己尚还没发觉之时便已经了然。
所以姚千里便知道陆离那一笑是将她心中所想肯定了。
你道他人皆不知,可又有谁是傻子。陆离是陆临封一手带大的,轮亲甚至要亲过亲娘,陆离的心思,陆临封再如何也都还是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来的,只是不知,福兮,亦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