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良刚从祠堂过来。如今府上就他身上没有差职,苏源清便将冬至祭祖的庶务交给他打理,他三更不到就去了祠堂,忙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李氏一边心疼,一边吩咐下人端上热水、热茶、糕饼之类。
苏世良吃了块山药饼,喝了半杯茶,又换了一身新衣鞋袜,牵起刚喝完牛乳粥的苏玉妩,冲李氏说:“时候不早了,娘子拾缀一下,将献食和祭品送到祠堂,我和青青先去东颐院给阿娘请安。”
一声娘子让李氏本就因忙碌泛起红晕的脸颊更红了。
苏玉妩抿嘴笑着,随苏世良往外走。
“阿爹,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一跨出北院,苏玉妩就忍不住问出声。
她昨日憋了一天,无奈苏世良一直在前院打点冬至节的庶务,直到深夜才歇下,她不忍打扰。
“明日一早我让林溪去接他们回来。”
这个他们包括长房嫡长子苏晔、庶子苏慎和。
听苏世良这么说,苏玉妩终于放下心来。这次苏彦回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他去书院。
姨母本事大,人脉广,定能给大哥请到不比书院差的先生。
这心思,她也不打算告诉苏世良。
猜也猜得到,苏世良不会同意她的想法,因为他根本不信她做的那些梦会发生。
应天书院是大宋朝四大书院之首,能成为应天书院的学生,无一不是天资上佳,人品贵重的才俊。
仕族官宦家无不以子弟进应天书院为荣。
这也是苏彦被人诬陷偷窃后,被应天书院辞退的重要原因。
那人心思之狠毒,令人发指。先是将大哥苏彦捧到高处,不满七岁就成为应天书院学子,所有人都知晓了大哥的名字,包括身世背景,祖上八代。
随后闹出偷窃之事,大哥从少年才子一下子臭名远扬。旁人一听到苏家三房,都会鄙夷的说一句‘那个偷盗同窗白玉笔筒的苏彦啊’。
苏玉妩无法想象,梦里的大哥,身负这样大的冤屈和污名,拖着一对残腿,是怎么活了三年的。
……
临进东颐院,苏玉妩回头冲跟在身后的新竹递了个眼色。
新竹会意的止住了步,不再跟着往里走
苏世良察觉到主仆两暗地里的小动作,笑了笑,没有过问。
今日的东颐院上下一新,连踩在脚底的青砖缝都被冲刷得纤尘不染,下人个个新衣齐整,妆扮精神,喜眉笑眼的冲她和苏世良行礼问好。
三房的下人其实也都换了新衣,只是北院不如东颐院本富丽堂皇,仆从也不如这里的多,气派就差了些。
此时的东颐院三明两暗的上房,四扇的黄花梨雕花斜格大门全打开了,宽敞得足以容下百人的厅堂座无虚席,门庭若市,连临时添的凳几上都坐满了人。
不论老少皆穿红着绿,珠翠环绕。
苏夫人一身靛蓝底银线绣凤尾菊纹对襟比甲,头戴宝石翠玉团冠,整个雍容华贵,仪态端严。
可坐于她左下首的老妇人却穿戴俗气,举止粗鄙,偏又涂得白面黑眉红唇,又对苏夫人一脸讨好,看着怪滑稽,像戏台上唱戏的老旦。
苏玉妩认得这人,是她翁翁苏源清庶兄之妻,柳老太太,按辈份她得唤伯娘娘。
其夫苏源河与苏源清同为苏家庶系,却没有苏源清的才学和机遇,年近三十也没能中举,早早分了家,在离东京城不远的杞县做了一方乡绅。
苏源河庸碌无为,柳老太孤鄙浅薄,养出两个儿子都是好逸懒做的纨绔,吃喝嫖赌,不学无术,若不是靠着苏源清的名头,怕是早败光了家业。
按理,以柳老太的身份和地位,不该坐在苏夫人下首的。
苏家百年名门,枝叶硕茂,不说嫡系,就是旁系当中,比柳老太身份贵重的也大有人在,按资排辈,怎么轮也轮不到柳老太坐这个位置。
反常必妖。
苏世良和苏玉妩的到来,让喧扰的厅堂一时静下来。
无数的目光聚齐在两人身上,低低的惊叹声,羡慕的目光,像一张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缠裹在两人身上。
苏玉妩上身穿豆绿色十样锦小袄,下着滚雪纱的八幅湘裙,身子瘦小却隐有股清丽之姿,肤白胜雪,五官秀逸,眸子似黑琉璃珠儿般乌黑亮丽,似含苞未放的荷莲,看着清雅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些人虽认不出苏玉妩所穿小袄是寸锦寸金的蜀锦所制,但光看外表款式的精致程度,便也猜得到价值不菲。
更何况,苏玉妩以髻上的宝石珠花晃得人眼睛都快花了。
三房富绰,果然不虚。
再说苏世良。
谦谦郎君,温润如玉,容貌俊朗,身姿修长,厅堂里年轻女眷不少,个个面红耳热,低眉垂眼,不敢正眼瞧。
苏世良没料到这么早就来了这么多女眷,祭祖的时辰选在巳时正,这会刚过辰时,离祭祀还有一个多时辰。
可他人都已经来了,总不能拂袖离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向苏夫人和柳老太行礼问好。
“哎哟,老身有几年没见世良,长得比过去更俊俏了,才学也出众,李氏好福气呐……”柳老太眼珠子都快粘苏世良身上了,笑得满脸皱褶,像一朵朵张牙舞爪的墨菊。
苏世良颌首谦答:“世良德薄才疏,承蒙伯娘赞,受之有愧。”
柳老太咧嘴哈哈一笑,露出缺了的门牙,“都是一家人,没什么愧不愧的,只要你以后……”
“好啦,慧群,屋里女眷众多,他一个大男人在这总归是不便。我这边无事,你去祠堂看着,别出什么岔子。”苏夫人打断柳老太的话,对苏世良吩咐道。
苏世良顺水推舟离开。
苏玉妩还在想柳老太那句“都是一家人”,越想越怪,也没注意到苏世良走后,留她一人站在厅堂中间。
见她傻站着,不问安也不开口叫人,苏夫人心头起火,眉头一皱就要训斥,柳老太却乐呵呵的又开口了。
“这是老三家的妩姐儿吧?来,伯娘娘头一回见你,见面礼总是不能少的,这对耳坠子你拿去戴着玩。”
苏玉妩回过神,忙向柳老太行礼道谢,一边又向苏夫人问安赔罪,“玉妩给娘娘伯娘娘请安。头一回在京城过冬至节,玉妩心中欢喜,加之昨日断了安神汤,夜间睡得比平日里晚些,早起后精神头不太好,礼数不周,请娘娘和伯娘娘莫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呵呵,长得三爷一样俊俏,老身盼着日后再多添几个这样的外孙女儿……”柳老头一边笑,一边将耳坠子往苏玉妩手里塞。
捏着油腻腻的两只坠子,苏玉妩笑得分外牵强。
新竹没在身边,她只得把东西装进荷包。
可惜了她荷包里的薄荷糖,她贪图懒省,没用糖纸包一包。
厅堂里能坐人的地方几乎都被坐满了,都是苏家的远支旁亲,老幼都有,这些人虽说出身不低,都是吃喝不愁的大户人家,可跟苏府的富贵荣华相比,到底是差了一大截。
再加上,今日待客用的糕饼都是从素有京城第一美食的珍味斋送过来的,色泽鲜亮,入口即化,唇齿生香,苏玉妩瞧着,每张茶几上的空点心盘子都堆了不少。
装扮俏丽的丫鬟们来回穿梭其间,还在源源不断的添茶端糕,忙得手脚不着地。
珍味斋几年前突然兴起,做的糕饼与别家大不同,色香味形独树一帜,且限量供应,每日都能看到珍味斋门口排着长龙。
着实风靡京城,日日供不应求。量少且不说,价格也贵得离谱,最寻常的一份也得二两银。
当新竹两个月月钱。
苏夫人铺张惯了,光是今日所用这些糕点,怕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祭祀祖先,府中上下几百人的新衣裁制,饕餮盛宴,礼节往来,没有千两银怕是过不好这个冬至。
可一想到眼前的华服美食,都是出自李氏的嫁妆铺子,苏玉妩就像吞了苍蝇般难受。
“三妹妹这是怎么了,一看到我就冷着一张脸,总不会还在为前几日的事生我的气?”苏玉妩正走着神,一张明媚夺目、笑靥如花的脸忽然出现在视线里。
“长姐,玉妩夜里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济,一时走神没看到长姐进来。”苏玉妩忙起身向苏玉婵行了个礼,轻声解释道。